《湖南骡子》第 31 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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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也就是何军花来我们家拿走大哥绣的百鸟图的第三个星期的天,青山街三号来了封寄自广西的信,收信人竟不是何秀梅而是我爹。爹看信封上的落款人是李文华,就明白这封信有内容。果然,李文华在这封信里请求我爹与我二叔和二婶谈谈,谈他跟何军花的婚事。李文华在信里说:他给军花写了两封信,军花回了两封信,愿意嫁给他,并愿意跟他去部队生活。李文华军长在信里说:“我反复想过了,我决定娶何军花为妻,热切盼望我最敬重的老军长能促成侄儿这门婚事。”傍晚,何秀梅打把伞从学校回来,爹把李文华写的信给何秀梅看,何秀梅坐在客厅里看完信,对爹说:“爸,您跟二叔说吧,文华哥早该结婚了。”爹看着秀梅摇下头,秀梅却装出很平静的样子说:“爸,这是好事。”爹没想到秀梅会如此回答!吃饭的时候,个炸雷把葡萄架打塌了边,雨哗啦哗啦地下,害得我和大嫂李佳次日早就爬起床整饬葡萄棚,中午又买来几根木头铁丝和钉子,重新加固葡萄棚。入冬,爹身上的老伤口就有点痒,那天晚上,爹闷头喝杯驱寒气的药酒,叹声,早早睡了。
    第二天,爹把我二叔叫来了。辆黑色小车停在门外,二叔身灰色中山装地下车,背着手走进院子。二叔其实也不年轻了,脸上也有皱纹,但愉悦和自信使他不显老。爹让李佳为二叔泡茶,边把李文华的信给二弟看。二叔戴上老花眼镜,看完信哈哈大笑。爹瞥着他这个位高权重的二弟说:“这门婚事我看可以,文华在我们家长大,我了解他,四十岁就当军长,还有升呢。”二叔望着我爹问:“年龄是不是太大了?”爹默(zhaishuyuan.cc)想片刻后说:“这事你自己定,军花这女孩天马行空惯了,你职位这么高,军花就更难看上别人。”二叔同意道:“是啊,既然你觉得这门婚事可以,就随他们吧。”
    李文华军长于三月里的天,和着南方的暖流来了。那天上午十点钟,几只蝴蝶围绕着桃花飞舞,忽然门前传来声刹车响,坐在客厅里择白菜的奶奶昂起头,就见李文华军长从辆军用吉普车上下来,脸上笑容可掬地叫声“奶奶”,弓身进吉普车里拎下左包右包广西的土特产。奶奶笑着,觉得李文华很懂事,“文华,你还买东西来。”李文华军长将大包小包拎进客厅,就跟我大哥说话。他没吃饭就走了,去了何军花家。李文华军长不像他父亲李雁军那么冷冰冰,他是个豪迈的军人,认准目标就要率部队冲锋陷阵的。他进何军花家的门就叫我二叔“爸”,叫我二婶“妈”,只是面对何陕北他不知怎么叫,叫哥,显然叫不出口,因为何陕北不是小他两三岁,而是小他十几岁。何军花把这个难题冰释了,“文华,就叫我哥陕北吧。”李文华军长这次来是带了任务的,这个任务就是与何军花结婚,好把何军花带到成都去给他的老首长看,因为老首长等这天早已等得心灰意冷了。
    李文华军长没住青山街,而是住军区招待所,因为他要避免与何秀梅碰面,就如从前何秀梅逃避他而躲在学校里似的。张婶婶自然也被儿子接到了招待所,张婶婶不喜欢住招待所,但她不愿看到何秀梅伤心和尴尬,还是收拾些东西上了吉普车。何秀梅表面上无所谓,吃饭时大声说话,洗澡时哼着抒情歌曲,走路仍挺直腰杆,但谁都看得出她心里不好受。她那张脸尽管在拼命掩饰,但内心的波澜还是从她理智的闸门下渗出来,反映到她脸上,使她那张脸略显迟钝阴郁,甚至哀伤。家人吃饭时,张忧伤的脸悬在餐桌上,像个褪了色的旧(fqxs)灯笼吊在餐桌上,抬头就能看见,自然使家人沉默(zhaishuyuan.cc)不语,几乎都是低着头吃饭,桌面上就只有筷子碰碗边和嘴巴咀嚼的声音。何秀梅明白这切都是因为她,尽管她心如刀绞,却佯装高兴道:“怎么?你们以为我难过?不,我为文华哥高兴。”
    李文华结婚的那天,她却溜了。她早起床,坐在窗前梳妆打扮,头发扎成把,又把它披散,最后还是将头发扎成把。接着她又为自己挑选衣服,试了三四件,最后穿了件大披领的绿呢子服。九点多钟,她打扮好了,坐在客厅里,似乎在等全家人起出发。可她只坐了几分钟,忽然对王玉珍和李佳说:“我得去学校打个转身,万我十点钟还没来,别等我,我自己从学校那边搭车去。”她丢下这话走了,样子有点可怜。十点钟,她当然没出现。爹扫眼全家人,说:“我们不等她了,走吧。”
    李文华军长和何军花的婚礼是在军区招待所的食堂里举行的,来了很多人,除了军区首长和我们家的成员,还有何军花的群男女同事,还有李文华军长的几个初高中同学,就是没有何秀梅,哪里都找不到她。直到婚礼结束,何秀梅仍没出现。那天晚上十点多钟,全家人都睡了,何秀梅才回家。玉珍为她开的大门,她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玉珍嫂眼,径直走进房间,门被她随手带关了。她把自己关了两天,破天荒地没去上班。她并没把自己锁着,吃饭时她出来吃饭,吃过饭她又阴着张失落的脸走进房间。玉珍推门进去看她,她在睡觉。李佳推门进去跟她说话,她仍在睡觉。我妈走进去,她还是睡觉。过了两天,学校老师来看她,她才假模假样地说她病了,但今天好些了。又过天,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下着小雨,空气湿湿的。李文华军长带着军花来我家与我爹和爷爷奶奶辞行,当时家人都坐在客厅里吃稀饭和馒头,何秀梅也在吃稀饭和馒头,她听见汽车驶来的声音,脸色突然苍白,慌乱地弃下碗筷说“你们千万不要说我在家”,就兔子样溜进房,关了门。
    我们都愣住了。何秀梅的预感很对,果然是李文华军长,汽车驶到门前,李文华和何军花齐下车,新郎新娘双双走来。李文华握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我和您孙女军花今天走,我妈也跟我们起走。妈在招待所里扭了腰,就不来了。”李文华又握着我爹的手,这次他随妻子称呼我爹“伯伯”了。爹说:“你工作忙,就叫军花多给她爹妈写信。”李文华说:“我会叫她写信的。”李文华如军区首长样又转身与我大哥握手,“大哥,谢谢你送给我的老虎(fuguodu.pro),画得真神气。”大哥用力握下李文华的手说:“军人就该是老虎(fuguodu.pro)。”何军花却脸温情地与王玉珍和李佳说话,说她准备随李文华调到部队工作。李文华跟所有的人告了别后,这才问:“秀梅不在家?”大哥生怕爹和奶奶说“在家”,赶紧撒谎道:“秀梅早去学校了。”李文华的脸上略有点失望,笑,把失望化作笑容留给大家,转身朝院子大门外走,再回头挥挥手,上了停在门前的军用吉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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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章
    何秀梅强忍着悲伤,谁也不理,早出门,傍晚回家,吃过饭她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这样过了两个月,脸上那层刀枪难入的铁甲似乎才被她自己卸掉。又过了个月,天傍晚她洗澡,有歌声从洗澡间里高昂地传出来,那是《红梅赞》:“红梅花儿开/朵朵放光彩/昂道怒(shubaojie)放花万朵/香飘云天外/唤醒百花齐开放/高歌欢庆新春来新春来——”唱得十分投入和抒情,这证明她已经能放下那事了。
    六月里个起风的夜晚,奶奶半夜醒了,听见个男人哭脸,走出来,客厅里没人,奶奶便走进院子看,就看见个男人蹲在葡萄藤下,捂着脸哭泣。奶奶很惊异,“你怎么跑到我院子里来哭?”那人抬起头,奶奶更加惊异了,“你是金石?”何金石点头,身体在悲伤地抖动,“妈,爹快死了。”奶奶说:“你爹好好的呢。”何金石又悲伤地摇头,“有烟吗?妈,我好多年没抽烟了。”客厅的茶几上有烟,还有火柴,是何白玉留下的。奶奶就惊疑地拿烟和火柴给他,何金石把支烟塞到嘴里,嚓地划燃火柴,点烟。奶奶十分诧异,这是张瘦削憔悴和悲伤的中年男人的面孔,根本不是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小伙子何金石啊。瘦脸男人贪婪地吸着烟,支烟没几秒钟就被他吸完,烟雾从他两个鼻毛茂盛的大鼻孔里飘出来,随风飘散。奶奶说:“你真是何金石?我何金石早在朝鲜战场上被美国鬼子的炸弹炸死了,你到底是谁,别欺骗我这老婆子?”瘦脸男人忧伤地答:“我是何金石,是从朝鲜来的,那里的阎王不放我走,我借故肚子痛,离开朝鲜魔鬼的控制,特意跑来的。”爷爷在房里咳了声问:“谁在说话?”奶奶就走进房间去看爷爷,爷爷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问:“几点了?”奶奶说:“三点钟。”又走出来,却不见何金石了,星空下,院子里切如旧(fqxs),只有蛐蛐的叫声和夜风把葡萄枝叶吹得沙沙响。次日早,奶奶说:“昨天夜里何金石来了。”
    我们都没把奶奶的话当回事,我们都是受唯物主义教育长大的,不相信死人还会回来。相反,我们觉得奶奶很老了,开始说胡话了。爷爷也很老了,头发胡子白了倒是其次,重点是他老年痴呆了,你刚跟他说的事他马上就不记得了,早两个月,他上街想买点饼干吃,还走失了。爷爷四点钟走出门,晚上八点钟了,还不见爷爷回来。爹喝令全家人分头去找爷爷,大家围绕青山街附近的街巷找了两个多小时也没找到。十点钟,火车站附近家派出所的民警却把爷爷送来了。这事让家人当面笑了爷爷几天,爷爷也觉得自己糊涂了,从此再不敢单独出门。奶奶背着爷爷把何金石从朝鲜的阴朝地府里特意赶来说的话,传达给家人听。我们就开始注视爷爷,都发现爷爷的精神状态从没有现在这么好过,能吃能睡,早起床,手太极拳打得虎(fuguodu.pro)虎(fuguodu.pro)生风,爹打的拳反倒软绵绵的没有爷爷半有力。爷爷打完拳,收功时,脸红灿灿的,神清气爽,镇定自若,副活百岁也不会有问题的健康相。全家人见了都放心,就笑奶奶,觉得奶奶那本正经的神气,八成是说梦话。我儿子何国庆读书的那天,爷爷摸着何国庆的头说:“你要做个好学生。”何国庆答:“好,老爷爷。”爷爷就满意地放他重孙儿去读书,随后爷爷去睡觉了。
    爷爷步入他的睡房,见葡萄枝都伸进他的窗户了,就把葡萄枝推出窗户,这才回到床边,脱下黑布鞋,躺到床上睡觉。奶奶在客厅里对绣着老虎(fuguodu.pro)的我大哥说:“我今天去菜场多买些辣椒来晒,该做剁辣椒了。”爷爷听完这话,又听见奶奶起身出门的声音,就见团黑雾飘来,他清楚这是睡眠来临了。近来这段时间,他每次进入睡眠的那片刻都会有团黑雾飘来,裹着他步入梦乡,而这个时候他总能看见他那个被老虎(fuguodu.pro)吃掉的妈和何家山村的稻田,及稻田里那个壮硕的二十岁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何湘汉,他会于梦中咧嘴笑,对二十岁的何湘汉说声“我来了”。但那天,那团裹着他的黑雾久久不散,不是把他带入他每天都能清晰梦见的老家,而是骗他说有个地方很好玩,问他去不去,爷爷犹豫不决,黑雾里张陌生的面孔却说“你其实应该去看看”,爷爷便答:“我去”。那团黑雾就裹着爷爷腾云驾雾而去,把爷爷带到处满地鲜花的岛屿上。爷爷看见满地鲜花,比他这辈子里见到的任何种花都娇艳美丽,就很高兴,深感不虚之行,说:“这花这么大朵,真好看。”黑雾里的陌生面孔说:“那你留在这里慢慢欣赏吧。”爷爷答:“好,那我留在这里慢慢欣赏。”
    中午时,奶奶走进卧室叫爷爷吃饭,爷爷没动,奶奶伸手推他,感觉他没有知觉,吓得叫道:“金山,你爹怎么了你快来看看。”爷爷脸色灰白,鼻子和嘴唇都凉了,苍蝇也飞来,绕着爷爷的脸嗡嗡嗡地飞。爹望着奶奶说:“妈,爹怕是死了。”
    这年爷爷八十五岁,无疾而终。二叔二婶赶来,何陕北和他爱人也来了。他爱人手中抱着个孩子,岁了,名叫何昌盛。何昌盛从他母亲手中下来,就很热情地看着我二儿子何五,何五比他堂弟何昌盛大两岁,就领着何昌盛到边玩。奶奶满脸忧伤道:“金林,你爹死前,金石特意从朝鲜赶来告诉我,可我还是没做好心理准备。”二叔望眼大门,大门敞着,门上那块“烈士军属”牌上蒙了层灰,不像从前那么白和红。二叔安慰奶奶说:“妈,金石不会回来给您报信,您那是做梦。”
    第二天傍晚,文华军花和张桂花都来了。军花和张桂花都穿着奔丧的黑衣黑裤,张桂花进门便趴在棺材上哭晕过去,这吓坏了李文华。我妈含口水喷在张桂花脸上,张桂花打个噤,醒了,又哭起来。张桂花哭得最有感情,比我们家任何人都哭得感情真实而充沛,仿佛死的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和爷爷,而是她的亲生父亲。李文华没哭,这是个长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因而变得十分坚强的男人,已经炼就了副铁石心肠。何军花也没哭,她跟爷爷不亲,没像我们跟爷爷奶奶直生活在起。军花怀孕了,脸上长着些红红的孕妇斑。军花看见何秀梅忙叫了声“秀梅姐”,军花从她丈夫嘴里知道了丈夫和秀梅那比万个马拉松赛跑连起来还漫长的爱情故事,并读了何秀梅写给李文华的每封信,最后得出结论道:“秀梅姐有病。”此刻,何秀梅根本没理她,也没理李文华,只顾悲伤。
    出殡那天,早李雁军老将军也来了,辆军用牌照的车把李老将军送来的。张桂花和李雁军又次见面了,张桂花看见李雁军,脸上就暴露出内心的脆弱,心田上那颗孤寂的桂花树又被连根拔起,又大哭起来,呜呜呜呜。她始终无法正视李雁军,所以看见李雁军就控制不住要哭。李老将军看着儿子,儿子也看着他,李老将军对儿子说:“等下你和军花去我那里吃顿饭。”李文华见何秀梅总是把后脑勺对着他,就觉得还是拉开点距离好,便回答:“好的。”二叔二婶陕北和陕北的老婆早也赶来送葬。我岳父岳母梨花伯妈和李文军也走在送葬的队列中。岳父老得这两年背弯了,梨花伯妈也驼了,人就矮了几公分。岳母精神还好,着身黑衣服,走在她女儿身旁。
    无情的岁月把李文军那张朝气蓬勃的脸,打磨得老气横秋了。他跟大家点下头,脸上没多少表情地走进出殡的队伍里。李文军已离开自来水站,也没住青山街了,他跟个理发师学理发,他当师长时那理发师是他提拔的营长。理发师的父亲是个理发师,前营长退役后,承了父亲的衣钵。前营长住在离青山街不远的沙河街,早几年他听人说李师长被打成“右派”,在青山街自来水站守水,便于天晚上不请自来了。前营长见李文军住在自来水站那破破烂烂十分寒冷的房子里,就动了恻隐之心,请求李文军搬到他的理发店去住。他的理发店是私房,上下两层楼,腾间房子给李文军住点问题都没有。李文军不想麻烦他说:“你要搞清楚,我住就是辈子的事。”李文军要前营长回家跟老婆商量,以免夫妻之间因他而闹矛盾。前营长于第二天早和老婆起来接他,借了辆脚踏三轮车。他老婆进门就帮李文军收拾零碎东西,李文军把被子捆,把自来水站的钥匙交给办事处的干部,便随前营长夫妇大步走进沙河街理发店。老话说三十不学艺,李文军过了四十才学理发。李文军笨手笨脚地理着,前营长在旁指导,常叫李文军“师长”,于是步入理发店的男人都知道李文军解放前是国军师长,打过日本鬼子。李文军进了沙河街理发店后,来找我大哥下围棋的事就少了。大哥看见李文军便说:“文军,送完葬,我们下两局围棋。”
    .,,堂
    第115章
    家里有几个星期都十分沉寂,爷爷的遗像挂在客厅里,就没人敢大声喧哗,连三岁的何五也不敢大声嚷叫。第个打破家里沉默(zhaishuyuan.cc)的还是何秀梅,她又是在洗澡间唱《红梅赞》,没人指责她,也没人附和她。直到热热闹闹的国庆节来了,家人似乎才从悲伤中走出来小步。国庆节刚过,十月初的天,小刘的母亲,脸上打着很厚的粉脂,手里拿块花手帕,很自卑的模样来了。当时家人刚吃完饭,坐在客厅里歇饭气,她对我们家人谦卑地笑,红着脸问:“请问谁是何白玉的母亲?”她说得很客气,声音听上去甚至很拘谨,但玉珍十分敏感,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忙起身道:“你什么事?”小刘的母亲哭了,抽抽嗒嗒地说:“我女儿怀了何白玉的孩子,肚子有四个月大了,你看这事怎么解决啊?”何白玉这天在厂里没回来。玉珍听完这话,脸又白了,几年前她也为儿子犯忌白过脸,隔了会才说:“请你不要哭,等我白玉回来,我再答复你好吗?”小刘的妈抽泣着说:“这怎么得了啊?我女儿有什么脸面见人啊?”秀梅很不屑地率先骂白玉说:“他是头公猪。”大哥的脸青了,骂声“这个混账东西”,手攥成了拳头。小刘的妈见我们家人都绷着脸,就收敛起哭声,拿着手帕擦拭眼泪和鼻涕,喝了口李佳端给她的茶。
    白玉两头住,他生下来就不是只好鸟,青山街上那帮小市民的习气把他培养成了懒散好玩的年轻人。因为不想听上辈人唠叨,他大部分时间住厂集体宿舍。这天傍晚,他倒是回来了,骑着他那辆崭新的凤凰单车,穿着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工作服,胳膊上箍的章上印着红色政权四个字。他进门,家人都用审视的目光瞅着这个忤逆的不孝之子。他脸奇怪,“怎么啦,你们?”他爹怒(shubaojie)斥他说:“你个混账东西,太不像话了。”
    何白玉不认为他有什么不像话,“我又哪里不像话了?”他妈说:“小刘妈来了,说小刘怀了四个月的孩子,是你的。”何白玉把头甩,“原来是这事,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呢。”大哥拍下桌子,桌上的茶杯吓得歪,水泼了桌,“你这畜生,尽在外面丢何家的脸!”何白玉工人阶级个,身高米八六,随便往哪里站都跟铁塔般,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只差像他三叔爷爷样穿上军装去跨鸭绿江了。他谁也不怕地瞅着他爹道:“凶什么凶?!你以为还是旧(fqxs)社会?还想用封建家长作风压人?”大哥暴躁地操起把椅子要砸儿子。何白玉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爹举起的椅子抢过去,屁股坐到椅子上,说:“爸,你发什么火啊?”大哥气得暴跳如雷地吼道:“滚出去!你这不要脸的狗东西!”何白玉点也不在乎他爹的怒(shubaojie)气,也不看他妈,冷冷地说:“什么时代了?还在家里搞封建主义?爸,现在正文化大革命,到处都‘东风吹战鼓擂’呢,你还凶我们工人阶级!”
    李雁军正巧这个时候走进来,这个老将军乘公共汽车来找我爹下棋,可是沿途公共汽车多次被游行的队伍阻碍,以致李雁军午睡起床时出发,将近傍晚才到。老将军视力差了,看不见我们家人正处在生气中,他大声对我们说:“街上很多造反派组织在聚会游行,五广场上聚集着很多人,高呼着口号,高唱革命歌曲,好热闹呵。”
    爹没管何白玉,在儿子骂白玉时,他坐在自己房间里没出来,爹说过,隔代的事情他不管。爹见李老将军来了,忙说:“坐坐,秀梅,给李伯伯泡杯茶。”秀梅起身泡茶,李老将军继续说:“很多人都在街上向毛主席表忠心,可毛主席在北京,他老人家又怎么能看到这些呵?”白玉大声说:“看不到没关系,只要我们的心是向着毛主席,毛主席他老人家就会有感应。”李老将军哈哈笑,“白玉,你没上街游行?”白玉说:“刚游完回来。”
    浑身是劲的何白玉步入房间,他妈跟进去,白玉看着他妈说:“妈,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跟小刘说了,等过了老爷爷的百天祭日,就结婚。”玉珍望着她这个脸无所谓的勇猛的儿子,“白玉啊,你怎么可以这样?”白玉懒得理睬他妈道:“我还脑壳的事。”这个只有初中文化却敢拚敢做在劳教所获得的唯收获则是牢友们告诉他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何白玉,现在是“红色政权”的宣传部长,他可没时间跟他妈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把他妈赶出来,房门关就绞尽脑汁地写着他将成立的“工人革命军”的纲领。吃晚饭时,他只是随便吃两口,又急急走进房间写。不会,他的几个年轻同事来了,都戴着“红色政权”的袖章,来就步入何白玉的房间开会。十点钟,这伙人才走。次日早,何白玉出门时,单车上捆着个行李袋,车龙头上还挂着网袋,网袋里是牙膏牙刷和茶杯等物件。大哥瞟眼儿子,没开口。玉珍却关心地瞧着她这个目无纲常和法纪的儿子道:“你不回来了?”何白玉脸红光地回答:“现在要革命,没时间回来了。”
    在大哥眼里,他这个儿子的行为等同于“流氓”,大哥哼声说:“当年你妈生下你时,我怎么没把你掐死?”何白玉听他爸这么说,笑着瞟眼他爸道:“爸,那是你的错啊。”何秀梅看不得她这个侄儿用这种嘲讽的语气同上辈人说话,“白玉,你连大小都没有,你是怎么读书的?老师没教你?”何白玉说:“小姑妈,老师教的都是封资修的东西,我都还给老师了。小姑妈,我说你句,会把你呛死。”何秀梅就恼侄儿这个态度说:“你反了?”何白玉冷声道:“有个人把到手的面包拱手送给别人,然后又躲在被子里哭。”何秀梅知道侄儿说这话的意思,瞪他眼,“谁在被子里哭,你说清楚。”何白玉也有气,气他这个姑妈在家里横行霸道,就说:“你以为我们不晓得?文华叔和军花姨结婚的那几天,你的眼睛肿得跟红萝卜样,那还不是哭的?”
    何秀梅在家里总有点高高在上,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火了,“你不要脸,婚还没结又把小刘的肚子搞大了,你是个流氓!”何白玉瞪圆眼睛,刺他姑妈道:“小姑妈,你要做老女,那是你的事,我的事你不要管,你也没权利管。”何秀梅气得拍下桌子,“翻天了你?”“是翻天了,”何白玉举起粗大的拳头,毫不含糊地说,“封建传统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都是大粪,都是我们工人阶级要用铁拳砸碎的!”
    .56.,,,”,堂
    第116章
    在如此大的背景和大形势下,我爹那特殊的身份让我们家人变得十分小心。何秀梅这个单身女人,原先在学校里批评起人来很有何家闺秀风范,是不讲情面的,仿佛是女包公,这会儿却不敢批评人了,因为她时时刻刻都想起她的生父是前国民党中将军长,她如果把自己往运动对象中归纳,那就属于“黑五类”,是要被“七斗八斗”的。当时划定的“黑五类”,是“地富反坏右”。李佳于文化大革命前通过我妈的关系,调进了市卫生局工作,回来忙把局里发生的事情说给家人听,谁谁谁被揪了出来,原来他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谁谁谁,原来是“历史反革命”。大哥属于那个年代里少有的“个体户”,不出门的,出门也只是坐在手摇三轮车上去画写生,没与什么人交谈,便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旋风已在中国的大地刮得波涛汹涌。但大哥还是很敏感地问李佳:“历史反革命是什么意思?”李佳望眼我爹,见爹也等着她回答,她迟疑着说:“我们那个科长曾经是国民党,长沙和平解放前夕才投诚的。”爹听了这话,那张苍老紧张的面孔刷地灰白,连丝血色都看不到了。爹联想到自己,他不也属于“历史反革命”吗?历史上,他不光参加过国民党,还在三十年代初打过“共匪”呢,活活就是个历史反革命啊。李佳见爹副可怜相,便说:“不晓得像您这种起义的国民党将领是不是也在历史反革命的范围中。”爹的目光变得恍惚和空洞了,犹如两口枯井,迟疑片刻后说:“这样看来,我也是历史反革命。”
    过了几天,有天天黑时,妈回来,告诉我们她们医院里揪出了好几个反动学术权威,院长便是其中个,还被定性为在医院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爹更加惶遽,两只耳朵里灌满了让他心悸的坏信息。天晚上,停电了,家人坐在葡萄藤下,妈说她们医院里,现在是造反派当权,医院里到处都贴着大字报,铺天盖地,都没人看病了。爹眉弓上拧着不安的疙瘩,说:“你们医院没找你的麻烦吧?”妈见爹满脸惶悚便安爹的心说:“我爸爸妈妈都是革命烈士,医院的造反派都晓得。”
    家里,只有何白玉点也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他可不管他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和孙子这套,在劳教所里时,牢友们告诉他,“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句话这些天里像条标语样贴在他脑壁上,在他脑海里怂恿他勇往直前。何白玉最开始只是站在岸边看,心里兴奋,边暗中分析局势。文化大革命开始还只是文斗,底层的老百姓还不知道怎么革命,但到了八月份,中央召开八届十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写了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的标题是《炮打司令部——我的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在全国各地报刊上以头版头条的位置刊登后,不亚于颗原子弹在全国各地爆炸,大家纷纷议论,既激动又茫然。那几天,何白玉天天读报纸,与厂里的几个和他样有着革命斗志的年轻同事,吃过饭就坐在起研究报纸上的文章,猜测中央的意思。有天,何白玉读到报纸上中央向全国人民发出的《十六条》文件,《十六条》指出“文化大革命”是场触及人类灵魂的大革命,其任务是斗批改等等。何白玉读到要“敢”字当先,要夺“走资派”和“当权派”的权这样的字眼时,眼睛亮,身上的热血就起来。“我懂了,”他对他的几个工友说。他的几个工友谨慎地看着在他们眼里胆识过人的他,他大声说:“让我考虑两天。”
    先个星期,当他看到他很尊敬的平常很威严的刘厂长,被红色政权的人从床上拎起来时那么老实,头低到腰上去了,要他跪就跪,要他说自己是走资派他就说“我是走资派”,就是那天,何白玉心里那棵威严的大树倒了,发出轰然的悲鸣声,并腾起片让他蔑视切的白雾。当他看到厂政工科的尹科长,个知道他有个副省长叔爷爷,曾经讨好他并经常拉他上家里吃饭,让他眼就看出这人心术不正因而根本看不上眼的人,如今俨然成了厂领导,在厂职工大会上谩骂这个批评那个,他脑海里的最后根道德神经也绷断了。“我操他妈的,”他骂道,“原来革命没点巧,就是你革命,老子比你更革命就能当头!”
    何白玉有伟岸的身坯和端正的五官,还有粗壮的喉咙和宽大的前额及聪慧的脑袋,这颗脑袋想问题属于进攻型,“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同关在铁笼里的豹子样上蹿下跳。他向他的几个铁杆说“让我考虑两天”后的第三天傍晚,打完球,他把头靠在篮球架上,笑着向他的几个铁杆说:“我们自己成立个造反组织,你们敢跟着我干不?”那几个铁杆都看着他,何白玉天生就知道这个时候他该说什么话,他大器地说:“以后,万有责任追究下来,切都由我何白玉承担。”他的几个铁杆工友听他这么表白,就觉得没有不跟着干的道理,立即响应道:“好,那我们跟着你干。”
    何白玉不是那种只说不干的人,他不太喜欢左想右想,他认为是机会就要抓牢,错过就没有了。他带领几个都想出头因而跟着他跑的年轻工人,毅然从“红色政权”里脱离出来,成立了个他自己命名的“工人革命军”,他自已当司令,在厂里张贴了成立宣言,宣言中称:他们是新中国的工人,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毛主席这边的,是要把切“封资修”的东西和当权派走资派通通批倒批臭的最最革命的左派。在宣言旁,他还张贴张大字报,攻击尹科长是“假革命,是借革命的幌子达到他个人目的的坏人,不属于工人阶级,不配革命”。为使厂里众多不明真相的群众站到他这边来,他在大字报上写道:“据我们的可靠调查,姓尹的母亲在旧(fqxs)社会是妓院老鸨,父亲在旧(fqxs)社会是黑帮成员,这样的人应该从革命的队伍里清除出去”等等。这张大字报是何白玉和他的铁杆们于那个晚上坐在青山街三号何白玉的房间里精心策划和共同创作的,其目的就是把尹科长手中的“权”夺过来。
    这张攻击尹科长的大字报,在农业机械厂引发轩然大波,仿佛阵黑旋风,把全厂职工的脑袋都吹晕了。些年轻工人认为这张大字报写得对,就都站在工人革命军这边,因为他们也跟何白玉样不喜欢尹科长,尹科长身材瘦矮,张鼠脸,说话时目光乱射,根本不配站在厂礼堂的主席台上说话。尹科长十分震怒(shubaojie),马上在全厂大会上说:“何白玉有什么资格掀我的老底?何况我妈不是妓院老鸨,我父亲在旧(fqxs)社会也不是黑帮成员,完完全全是个出卖劳动力的人力车夫,大家可以去调查!何白玉呢?”他提高声音,眼光凶狠地看着台下的职工,“他爷爷的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你们想想,个前国民党中将军长,都当军长了,可以想象他爷爷手上有多少革命烈士的血债!”何白玉点也不怕这种反攻,他带着几个“工人革命军”的铁杆兄弟冲上台,夺下尹科长手中的话筒,把块写着“打倒当权派尹安国”的马粪纸板强行挂到尹科长的脖子上,大喝声道:“站好!”那声音跟打雷样轰隆隆地在厂礼堂上空奔跑,“当权派尹安国,在我们工人阶级面前老实点!”何白玉厉声道。
    会场下片哗然,时不知道谁对谁错,刚才还在主持大会,在大会上振振有词的尹安国,突然就成了当权派,被何白玉大声喝斥,这让到会的人既兴奋又茫然。何白玉对着话筒道:“工人兄弟们,他尹安国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大会上张开臭嘴说话?他说的是人话吗?我爷爷是国民党起义将领,我的两个亲叔爷爷何金林何金石,都参加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的红军长征,打过日本鬼子,打过国民党蒋匪帮,打过美国鬼子,我亲叔爷爷何金石就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牺牲时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军长他把“副”字省略了,我们家的门上钉了块白漆红字的牌子:烈士军属。不信,你们都可以去我们家看!另外,我的大叔爷爷何金江和大叔奶奶王嫦娥,都牺牲在赣南革命根据地!我大叔爷爷牺牲时是红军团长。还有我老外公老外婆,也就是我奶奶的父母,还在九二七年就为革命牺牲了,我老外公当时是工人纠察队队长,被国民党反动派杀害在宝南街。我家革命烈士就出了五人!他尹安国算什么玩艺?个妓院老鸨的儿子,也配领导我们厂的文化大革命?!把尹安国押下去!”他的几个铁杆就很不客气地把尹安国推推搡搡地押下台。
    当年很多前国民党官员的子女在文化大革命中,都夹着尾巴做人,十分老实,生怕革命造反派把他们捆绑起来抽打,因而在“运动”面前满脸惊惧。何白玉反其道而行之,因为他有死去了整整五十年的与他毫无关系的我外公外婆和牺牲了整整十五年的他的叔爷爷何金石及不知死在何处的大叔爷爷何金江大叔奶奶王嫦娥的保佑,于是他把农业机械厂的领导权篡到手了。何白玉那伟岸的身躯迈上舞台时,那双四十五码的大脚踏得地板噔噔噔响,站在厂礼堂的舞台上说话时,又声若洪钟,这让全厂的职工宁可要他领导,也不想被贼眉鼠眼的尹科长领导。不几天,红色政权的人纷纷倒戈,向何白玉表示要参加他的工人革命军,何白玉就伸出他结实有力的大手,握着对方的手,用同志加兄弟的语气说:“欢迎你加入。”不到个月,工人革命军从几十人变成几百人,是厂里四个主要造反组织里最雄厚的造反派组织。又不久,从前依附着红色政权造反派的厂里另个造反组织“井冈山战斗队”彻底瓦解,把印着“井冈山战斗队”的袖章纷纷扔到地上,戴上了“工人革命军”的袖章。
    何白玉非常高兴,因为他的“队伍”从五百人变成了七百人,便高兴地带着这些被他吸引过来愿意跟着他上街游行的队伍,打着红旗举着横幅,上街游行。那天是五国际劳动节,街上有很多支游行队伍,敲锣打鼓的,何白玉带领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参加完庆祝五劳动节的游行,随后把这支热闹的队伍带进了青山街。
    青山街是条小街,实在不配有游行队伍进入,突然口号声不绝于耳,人声鼎沸,大家都走出来看,就看见了精神抖擞的何白玉。他的队伍打着很大的横幅,横幅上印着“工人革命军”,下面右边行小字,写着:农业机械厂。何白玉走在最前面,胸前挂着硕大的毛主席像章,脸上的笑容是自信热情和大权在握的,看就是当头的。队伍走到青山街三号,停住,何白玉让他厂里的每个人瞻仰门上的“烈士军属”牌。这块牌子的白漆有点剥落,剥落出了双“眼睛”,黑黑的,那是锈。“烈士军属”四个字的下面也锈出了个嘴形,只是这锈嘴有点歪。何白玉指着这块“烈士军属”牌说:“我没说假话吧?”
    玉珍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见门外这么多人吵吵闹闹,以为是来揪公公的,就畏首畏尾地探出头看,当然就看见了咧嘴笑着的身材伟岸的何白玉。何白玉看见母亲,说:“妈,我带着我们工人革命军来参观烈士军属。你是正宗的烈士军属呢。”何秀梅和李佳紧张得要死,都在想躲到哪里去,见是何白玉,都吃惊地走出来看这个侄儿捣什么蛋。秀梅说:“白玉,你带这么多人来干吗呀?”何白玉懒得回答秀梅,对他的工友大声说:“这个人是我小姑妈,钉在门上的烈士是她亲叔叔,她也是烈士军属。”李佳没有把握地问:“白玉,原来你是带他们来参观我们呀。”何白玉纠正道:“不是参观你们,婶婶,是来参观烈士军属。”他身边的弟兄都景仰地昂着脸,神色端庄,有个弟兄竟伸出手去摸“烈士军属”牌。何白玉喝止道:“别摸,你这双脏手也配摸革命烈士的脸?我们走。”他带着他的工人革命军朝前走去,路高呼“誓死保卫毛主席”的口号,浩浩荡荡地走出狭窄的青山街,朝前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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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奇怪的是,我们何家第个倒霉的还不是我爹,而是省委常委副省长何金林——个被我们家视为靠山的老革命。他是跟着国家主席刘少奇起倒的。刘少奇当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第二号人物。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大家还摸不清方向,以为中央只是要“破四旧(fqxs)”和打击传统文化在城市下层和农村的旧(fqxs)势力,外加打击过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谁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的矛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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