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30 部分阅读

    弦,是头猛兽,走路时双四十五码的大脚噔噔噔噔,落地铿锵有声,看人时目光很凶。秀梅想起家桃的生活如此困苦,还死要面子,在信里说“我切都好,请你们不要挂念”,心里也极不好受,她索性坐起身问白玉:“你有什么办法为你大姑妈家出气?”白玉破罐子破摔道:“我反正劳教过,档案里已记了笔,我要报复害大姑妈家的人。”白玉说完这话,下定决心的样子盯着秀梅,“小姑妈,我明天定要问大姑妈,是谁把她家打成右派的。”秀梅怕侄儿搞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制止说:“你不要搞歪门邪道。”
    次日早,秀梅和白玉又到了家桃家,家桃家人吃着稀饭,没任何下稀饭的菜。郭铁城吃完稀饭,拿着扫把和肮脏的塑料袋出门了,他有六个公厕要打扫。郭香桃和郭承嗣因放假了,姐弟俩都乖乖地坐在房里剥花生。婆婆的风湿病发了,下不了床。秀梅和白玉默(zhaishuyuan.cc)默(zhaishuyuan.cc)地看着香桃和承嗣剥花生,香桃剥得快些,承嗣剥得不急不慢和没精打采,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怜。秀梅就帮他姐弟俩剥花生,边问他姐弟俩话。
    家桃去请了假,会儿折回来,也忙着剥花生。白玉瞪着大姑妈问:“大姑妈,当年把大姑父打成右派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家桃不解地望着白玉,白玉说:“我想了解下。”家桃就把目光投到门外,门外有株歪脖子柳树,柳枝在山风中飘摇,有条狗跑过。家桃说:“那人姓赵,是油漆厂的工会主席。”白玉说:“他恨大姑父?”家桃鄙视地说:“这个姓赵的工会主席很坏,曾经想调戏过我们家的女佣,那个照管我们家承嗣的小吴。承嗣两岁后,小吴就去油漆厂上班,但还住我们家。有天,我见她在房里哭,问她,她告诉我工会赵主席想跟她做那种事,把她按在工会的桌子上。过了几天,赵主席又调戏她,我就拉着小吴去找赵主席,警告他再敢调戏小吴,我就去派出所告他。”秀梅鄙夷地冷笑声,“这样的人怎能当工会主席?”家桃拢下鬓角,因为缺乏营养滋润,那头发就干燥。白玉望着家桃姑妈,家桃姑妈那张曾经很漂亮的脸变成了饱经沧桑的苦脸。白玉说:“大姑妈,我会帮你出这口气的。”家桃叹口气,“铁城打成右派后,也有人同情铁城,就背地里告诉铁城,局长召集的那个会上,赵主席往铁城的头上扣屎盆子,说坏话。”
    郭铁城很瘦,脸土色,境遇把他年轻时令我大姐作迷(xinbanzhu)的风流倜傥的相貌改变了,变得猥琐起来,年轻时常挂着两撇笑的嘴角,如今只有几条邋遢的皱纹。他把扫把和塑料桶放在门外,对秀梅和白玉说:“真对不起,家里连招待你们的东西都没点。”秀梅已拿了他家的肉票称来几斤猪肉,家桃正站在案板前起劲地切肉,把肥肉和瘦肉分割开,家桃说:“今天有肉吃。”郭铁城笑了下,笑得很古怪,笑完后脸上的表情又迅速凝固了。郭承嗣走过去看母亲切肉,脸上是那种急切的形容。家桃说:“今天有肉吃,你要谢谢姨。”郭承嗣羞怯地看眼秀梅,姐姐抢在弟弟前面说:“谢谢姨。”秀梅听侄女这么说,辛酸得眼睛都湿了。
    吃饭时秀梅和白玉都没吃肉,就吃点白菜和家桃学本地女人做的酸黄瓜,因为两个孩子嘴里吃着肉,眼睛还盯着碗里的肉,这让秀梅和白玉都不想朝那只碗伸筷子。家桃说:“你们吃肉啊。”秀梅答:“让两个孩子多吃点,我们在长沙吃肉是经常性的。”
    吃过饭,有段空闲时间,白玉简直不相信地瞪着郭铁城问:“大姑父,你们家曾经那样有钱,就没留点家底?”郭铁城不说话地起身,打开那破大柜的抽屉,找出那张牡丹牌烟盒纸递给白玉看,“家底变成了这张烟盒纸。”家桃要把烟盒纸放回去,白玉向家桃要这张牡丹牌烟盒纸说:“给我,大姑妈。”郭铁城看着白玉,白玉却把烟盒纸放进衣服口袋说:“我来帮你查,如果李书记和那个保卫股长敢贪污你家的金银,我要他们好看。”郭铁城就点头说:“那你拿去,反正这对我们也没用。”白玉很气愤的样子说:“大姑父,你们好欺负,我何白玉不好欺负。”郭铁城和家桃都望着白玉,白玉年轻,目光里就夹着火,张宽大的脸庞上,脸色却格外冷静和坚定,“我会帮你们出这口恶气的。”
    ..,,,堂
    第108章
    何白玉不是那种只说不做的人,他天生就是干特务的料子,这个只读了初中的青年,在劳教所的年多里别的东西没学,唯学到手的东西就是报复。同囚室里,就有几个因报复他人而被送来劳教的,在囚室里并不因自己报复他人而后悔,而是为自己报复别人时手段不隐蔽且被抓了而痛心疾首。白玉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很多,那些东西在他身上横流,使他可以废寝忘食地干他想干的任何事情。他很快就侦察到工会赵主席每天晚上八点多钟会上趟公厕,公厕离工会赵主席家五十米远,公厕里有排茅坑,十来个,工会赵主席每天这个时候会上公厕拉泡屎,然后回家睡觉。摸清这个规律,何白玉做的第件事就是拿了厂里的根螺纹钢,接着他拿小时候玩的弹弓,趁没人时弹弓把电灯泡打碎,于是男厕这边就黑乎乎片。何白玉之所以这样做,是他要让工会赵主席挨了铁棍后,想不明白谁在暗中给了他铁棍,从而再去害别人再去结仇。
    那天晚上下着雨,下雨,人都进了屋,世界就变得冷漠。八点钟还不到,何白玉先步迈进公厕,公厕里有个男人在拉屎,何白玉也装着拉屎。男厕所里黑乎乎的,很臭,何白玉捂着鼻子呼吸。又有两个小孩子跑来撒尿,小便完,两个小孩迅速离开了。跟着,那个拉屎的男人解完大便,吹着口哨走了。男厕所里就只剩了何白玉。不会,又有两个男人打着伞跑来小便,跟着又安静了。何白玉继续等着,又等了几分钟,等来了矮矮胖胖的工会赵主席。工会赵主席划根火柴,见处茅坑还干净,就站上去,解皮带,拉下裤子,接着又嚓地声,根火柴燃起团黄火,工会赵主席点燃支烟,让烟雾驱赶厕所的臭气,边拉屎。何白玉起身,走到工会赵主席前,见工会赵主席没在意他地低头抽烟,抬手铁棍砸在工会赵主席的脑门上,只听见厚实的“嘭”的声,工会赵主席连哼声也没来得及就头栽在肮脏的茅坑板上。何白玉却迅速溜出公厕,撑开黑布伞,大步而去。
    次日是星期天,何白玉脸神秘和紧张地把我拉到他房里,“叔叔,”他说,“我下手太重,不晓得是不是把工会赵主席打死了。”我望着他,“你真干了?”何白玉点点头,“昨晚他蹲在茅坑上屙屎,我在他脑门上打了铁棍,那铁棍打下去时,感觉到他的头骨好像被我打碎了。”他说这话时模样很紧张,这就弄得我也很紧张。何白玉说:“叔叔,我记得你以前说,你有个初中同学在油漆厂,你帮我去打听下,看赵主席是不是被我打死了。”我望着脸苍白的白玉,想了想说:“现在不能打听,打听,人家会怀疑到我身上。”何白玉掏出包黄金叶牌香烟,递支给我,他先给我点上烟,自己也跟着点了支。我等自己把心情调整过来后,交待说:“这事先不要急着打听,打听就变成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更不要跟别人说,公安局的知道了,会是个大麻烦。”白玉说:“绝对不会。”
    工会赵主席并没在那铁棍下丧命,但那铁棍把他的脑子打乱了,把他大脑里的记忆仓库打塌了,使他永远也想不起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了,并且把他的智力打到了小学年级的水平。半年后,他从省人民医院里出院,厂里人到他家看他,他只能咧开大嘴傻笑,然后问:“你是——”那“是”字拖得很长,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者是谁。这自然是半年后,我积极性很高地发动了个初中同学聚会,煞有介事地跑到油漆厂,通知我的初中同学,闲聊中,初中同学把他们工会赵主席被人打成傻子的事当笑话告诉我的。我松口气,把这些话传给白玉,“你算走运的。”白玉体内那颗悬了半年多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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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何白玉放下思想包袱,就把他的女朋友带回家,让女朋友来认识他爹妈。那是个星期天,太阳是淡绿色的,把连续十多天下雨下得阴霾霾的长沙的气温,从零上几度提升到十几度了。何白玉的女友就没穿棉袄,穿着毛衣和浅紫色罩衣,人就显得娇小苗条,张脸上挂着几丝羞涩。爷爷老了,怕冷,坐在客厅里烤炭火,奶奶也坐在客厅里,没烤火,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门外。“这是我老爷爷和老奶奶,”何白玉对他的女友说,指着从房里走出来的玉珍说:“这是我妈。”何白玉的女友就羞怯地叫了老爷爷老奶奶和姨,脸上边呈现抹姑娘的羞赧。她比何白玉大两岁,是位崇拜革命但没赶上革命年代的建筑公司的女工,姓刘,住在何白玉师傅家隔壁,听说何白玉的叔爷爷是革命烈士,立马就对何白玉十分有好感,因为她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有天,何白玉去师傅家帮师傅做煤球,小刘和他谈五六十年代出的革命斗争小说,何白玉大笑说:“我家家的革命者,我几个叔爷爷,每个人都是本活生生的革命斗争史,我还看那样的小说?”小刘姑娘听了这话睁大被革命的火焰燃烧得很炽热的眼睛,“那你给我讲讲你三个叔爷爷参加革命的故事?”
    何白玉当然讲了,他可不会放过卖弄的机会,还添油加醋,听得小刘姑娘神魂颠倒,看何白玉的目光不再只是敬重,渐渐地产生了爱慕。“我三叔爷爷在朝鲜战场上,枪打死五个美国鬼子,当时美国鬼子正在排队,我三叔爷爷的枪里装的是穿甲弹,那还不枪击毙五个?”他瞎吹说,脸上快活地笑着,“我三叔爷爷是烈士中的烈士,我家的大门上还钉了块‘烈士军属’牌,不信,你可以来我家看。”
    那天,小刘姑娘就是来瞻仰“烈士军属”牌,当然看见了,小刘姑娘吐舌头说:“你们家真出了个革命烈士呀。”有着革命情结的小刘姑娘就更喜欢身材高大的何白玉,觉得自己可以向何白玉托付终身,因为嫁给革命烈士的后代是她的首选目标。在她情感荒芜空虚和压抑的心里,只有跟革命烈士的后代同桌吃饭同床睡觉,才会有安全感和神圣感。
    小刘的生父解放前是旧(fqxs)政府的个官吏,小刘是她父亲的姨太太所生,解放初期镇压反革命时她父亲被当时的长沙市军政府镇压了,这让小刘有很多年在那条街上和学校都抬不起头来,因为街上的人都把她当反革命的女儿看,不跟她玩,嫌她,动不动就对她横眼睛和踢她,要她扮女特务或扮资本家的姨太太,直到她十三岁,小学毕业后进了初中,同学不知道她家的底细,她才缓过口气来,才开始长身体,长到米五八就打住了。初中毕业后,她在家里呆了两年,正好市建筑公司招工,街上没有几个女孩子愿意当建筑工人,她去当了。小刘骨子里是个梦幻型的女孩,她的梦恰好与她生父的梦相反,她希望自己是江姐或希望自己是刘胡兰,但既然战争结束了,她就只好不得以求其次,找个革命家庭,好改变她那悲愤的处境,让她家那条街上的邻居有天对她刮目相看,尊重她羡慕她,甚至最好是能嫉妒她。何白玉是她唯接触到的家里有革命烈士的年轻人——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和他那端正傲气的五官,及他那革命烈士背景的家庭,让她眼就喜欢上他了。她比白玉大两岁,当然就比白玉成熟热情和娇媚,也比白玉勤快。她来就脱下干净衣服,走进厨房,帮着未来的婆婆为大家人做饭菜。吃饭时,她笑容可掬地说:“我喜欢你们家人。”
    爷爷问小刘:“你在哪里工作?”小刘回答:“我在建筑公司上班。”爷爷说:“那主要是干什么工作?”小刘就端庄地回答:“砌墙。”爷爷“哦”了声。小刘身高米五八,鼻子眼睛和耳朵都小小的,为弥补这些“小”,她尽量把自己做得很大方。她跟大家说话,声音不单热情,还十分奔放,笑声还真的清脆尖亮。吃过饭,她积极主动地为每个人倒茶,茶杯递到白玉父亲的手中时,她吐下舌头说:“何伯伯,您是我最佩服的人,我妈妈都知道您,您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这事,很多年里都没人提及了,大哥听着这话都觉得陌生,好像她说的是别人的事。“她是个懂事的姑娘,”小刘和白玉走后,大哥评价她,“我看可以。”秀梅发表自己的看法,说她觉得小刘文化低了,人也矮了点,将来会管不住白玉。我妈发表意见说:“现在谁还管谁?我看小刘手脚很麻利,人也懂事。”玉珍站在我妈这边道:“我也是这样看。白玉是要有个女人管,也可以谈对象了。”
    何军花来了,送营养品给爷爷奶奶吃,网袋里装着麦||乳|精奶粉和盒燕窝,军花在奶奶旁坐下,奶奶就拉着军花的手边摸边说话。这个说口普通话的姑娘,找对象成了件令人头痛的事,家里有个大权在握的父亲,让她无形中对男人的要求就很高。她所在的省文化厅,有个年轻的科长很喜欢她,可是只要她横那科长眼,那科长心里就没底,就结巴。何军花不悦道:“我又不是母老虎(fuguodu.pro),你怕我干啥?”何军花尽管不是母老虎(fuguodu.pro),但她是高干子女,年轻科长要想在仕途上有所进展,就得仰仗她父亲,所以他怕她。
    还有个高中男同学追她,男同学身高米七七,长相也帅气,但何军花觉得那同学没大脑,只晓得玩,就对那男同学不感兴趣。“他没志向,”她对她妈说。那男同学再打她家的电话,她就不接了,那同学来她家找她,她让她妈对那男同学说,她不在家。半年前,我妈跟她介绍个这两年毕业的医院麻醉科的年轻医生,那医生长得也不错,是邵阳市人,军花只见面就不愿再见了。军花说:“人还可以,就是说话难听死了。”我妈觉得军花眼界太高了,这样挑下去,八成会把自己“挑”成个老姑娘。
    这天,何军花穿件黑呢子夹克衫,里面件白高领毛衣,脚上是双黑高跟皮鞋,这在六十年代已经很时髦了。何军花尽管工作了,但她不要交分钱给她妈,她的钱都用在穿戴上,打扮得在当年就鹤立鸡群。那个年代,般家庭的子女都不敢这么张狂,穿着朴素得远看起来分不清男女,仿佛花枝招展就不健康,就是应遭批判的资产阶级情调。何军花除了有个人人都知道的革命父亲,还有喜欢跟人对着干的脾性,所以只要是商店里有买的衣服,无论什么款式,她都敢买又都敢穿。大嫂看着何军花说:“军花,你越来越漂亮了。”何军花不谦虚道:“是衣服漂亮。”秀梅那天也在家,她看着比她小整整十岁的何军花,见何军花的头发烫成卷了,也夸奖说:“你是漂亮。”
    秀梅不再那么光鲜了,也许是工作多,还也许是她不用化妆品,皮肤显粗糙了。过去,她那张脸总是白里透红,现在这张脸白还是白,却缺少那种鲜嫩的光泽,就哑白,不光亮了。前向她回家,走到青山街街口,忽然遇到大雨,她站在户人家的屋檐下避雨,居然没个从她身边经过的打着伞的青年理睬她,而她记得其中有两个青年曾经用那么火热的目光追随过她,可以从学校门前不顾脸面地尾随到青山街三号她步入大门时才离开,如今见她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躲雨,竟只是瞟眼就漠然地走了。那天雨停后,她回到家里,看着镜子里自己这张不再年轻活泼和迷(xinbanzhu)人的脸,黯然地伤心了晚。军花来,是送营养品给爷爷奶奶吃,二是向大哥索要幅百鸟图。她那幅百鸟图挂在闺房里,让很多人喜欢,就有个女同事想要,军花便跟大哥说,大哥同意再绣幅,这是三个月前的事。大哥已把百鸟图绣好,放在桌上,军花看着百鸟图说:“大哥,这幅绣得更好,我好喜欢的。”
    何军花来我们家还有个目的,就是来看张桂花婶婶。像何军花这种眼睛长在脑门上性格猛烈的漂亮女孩,是不应该对与她毫无关系的张婶婶好的,但当张婶婶从街上回来,何军花的脸上马上充满热情。张婶婶拎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蔸大白菜和几个萝卜,军花笑着接过张婶婶的篮子,提着就往后院走去。大家都望着军花,连大哥都惊讶这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军花竟会关心老人。军花把菜篮提进厨房,又脸热情地走来,关心地问张婶婶:“您喝茶吗?”张婶婶说:“我口不干。”秀梅冷淡着脸,起身走开了。军花用甜蜜的笑容问张婶婶:“张婶婶,李军长来信吗?”张婶婶回答军花,“没来。”我们都昂起脸,把目光投向南边,天上,行大雁正向南方飞去,如果李文华军长来信,就应该是从南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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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还在十月份,中国应越南共产党的要求向越南派兵,增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报纸上大谈美帝国主义之所以侵略越南,其矛头是指向中国,把越南当做入侵中国的桥梁,因此中国责无旁贷地要帮助越南人民打击美帝国主义。十月里寒露的那天傍晚,有辆军车驶到青山街,军车上先下来个四十岁的军人,又下来两个腰间别着手枪的非常年轻英俊的警卫员,跟着才是张婶婶下车。张婶婶那天穿身淡蓝色妇母装,脚上双黑布鞋。奶奶大为高兴,“桂花,你回来了。”李文华滞后步进来,爹看有两名年轻警卫员跟在精神饱满的李文华身后,就估计李文华的军职不轻,“文华,你现在在军队是什么军职?”李文华不好意思回答,他的警卫员却说:“首长是我们军长。”
    那天,还有个人在青山街三号,她坐在葡萄藤下,眯着眼睛看李文华。她穿着天蓝色毛衣,毛衣在那个年代很贵,般女孩子都舍不得花钱买来穿。天蓝色毛衣裹着她年轻优美的身躯,使她的模样很休闲;头发扎成把,从她左边的脖子后绕到前面,垂落在她饱满的胸部上;张脸被天蓝色毛衣映衬得红润润的,目光似有些迷(xinbanzhu)惑空洞又妩媚。她就是何军花,个温柔美丽和大方自信又娇贵的女青年。她奉父亲之命,送营养品给爷爷吃。有天,二叔来,爷爷居然想不起他了,问他“你在哪里工作”?二叔就去医院为爷爷开了些补脑的营养品,让军花送来。李文华吃惊地看着何军花,有瞬,他还以为坐在靠椅上瞟着他的何军花是当年的何秀梅呢。李文华军长的眼睛并没花,男人四十岁还没到眼“花”的年龄,他当然认出何军花不是何秀梅,因为何秀梅没这么年轻,眼睛也没这么大,目光也没这么温柔妩媚和炽热!自从九四九年后,李文华回来,每次看见何秀梅,那目光都是冷的,仿佛有股冷风从何秀梅的眼眸深处吹到他脸上,让他不寒而栗。
    李文华军长对何军花说的第句话就是:“我觉得你好像秀梅。”何军花对李文华军长说她像秀梅的话不置可否,说:“李军长你好。”李文华军长这还是第次见到何军花。爹介绍说:“何军花,何金林的女儿。”李文华军长“啊”了声,伸出他的大手,两人的手握就粘住了,彼此看着。李文华军长说:“军花同志在哪里工作?”何军花说:“我在省文化厅工作。”李文华军长说:“搞文化工作好,你具体干什么工作?”何军花说:“接待下面文化局来的同志。”李文华军长道:“接待下面来的同志要热情啊。”
    直到这个时候,两人才注意到手还粘在起,李文华军长松开他那只大手,何军花恭维道:“李军长好帅的。”李文华军长不是第次听女人说他帅,在部队里,有女军人也殷勤地对他这么说过,但那时候李文华心里只装着何秀梅,就不愿意将感情乱扔,所以女军人说他帅,他只是笑作罢。此刻,他盯着何军花问:“结婚了吗军花?”李文华军长自己都吃惊,他嘴里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个话题,这实在不该是他问的。何军花却挺直穿着天蓝色毛衣的娇躯说:“对象还不知在哪里呢。”李文华军长见的姑娘多了,心里从没起过波涛,这会儿他心里却嘀咕了声“她真漂亮”,他悸,好像玷辱了谁样,问:“秀梅呢?”
    何秀梅是八点多钟回来的,身为校长,她又喜欢管事,要处理的事情就总是很多。待何秀梅回到家时,李文华军长与何军花已经像老熟人样有说有笑地打得火热了。老实说,何秀梅愣了下,但她很快就调整了表情,“文华来了,咦呀,张婶婶也回来了?”她说。张婶婶看着她笑,说:“秀梅啊,在成都的时候,我和文华天天说你呢。”何秀梅也笑,“说我?我有什么好说的。”这句话也许是言不由衷,也许是出于醋意,因为她在说这话时又瞟眼何军花和李文华,她看见何军花和李文华的目光对在起,心里就陡生醋意。但她不是个把醋意放在脸上的女人,身为校长,她已经学会了克制。她在放下提袋的那瞬,醋意也被她顺手塞进提袋,脸上就是高兴了。她走到桌前看给她留的饭菜,用夸张的声音说:“嗬哟,给我留这么多肉,我吃得完?!”玉珍说:“奶奶给你留的。”何秀梅故意提高声音说:“还有鸡腿,那我吃不完。我要夹出些肉。”玉珍就去拿只干净碗来,何秀梅就把她认为吃不完的肉赶到那只碗里。何秀梅吃饭时,军花说:“秀梅姐,你好忙的啊。”何秀梅瞟眼军花和坐在沙发上的李文华说:“当了这校长,忙得要死。”
    李文华瞟着何秀梅,何秀梅比三年前他来接母亲去成都时胖些了,背上的肉似乎厚了层。脸也没有何军花显得年轻。这些还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两年他心里那股朝着她汹涌流动的热血,减少了,仿佛口泉眼,由于树木被过多砍伐,正在天天干涸。证明是他没收到她的来信,不再像几年前那么焦虑。这两个月,两人封信也没通过。来之前,他想写封信,铺开信纸却不知道写什么,提起的笔又弃下了。“写什么呢?”他生气地想,“都是些老话,剩饭炒三遍(fanwai.org)狗都不闻,何况我已经炒几十遍(fanwai.org)了。”
    来长沙之前的晚上,他望着成都夜空的月亮,忽然感到自己对何秀梅的那股热情渐渐消退了,犹如张贴在墙上的红彤彤的喜报,贴久了,红色就褪去了似的。那种曾经发誓无论何秀梅到天涯海角他都要追寻到底的决心,也像片枯叶样掉地上了,也许正被他那双四十四码的大脚踩着。这使李文华军长既深感惶惑又深感悲哀,自己发了那么多毒誓,写了那么多海枯石烂不变心的信,到头来,激|情却点滴地从他的笔尖处流淌尽了,好像血流干了似的。李文华军长在何秀梅吃饭时,问何军花:“你在文化厅工作,按说找对象不难啊,怎么没谈呢?”何军花昂起脸说:“你不是也没谈吗?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李文华军长深有体会地点点头,望着何秀梅的身影,感觉她的身影像只帆,正渐渐远去,不禁感叹道:“缘分没有,你再怎么下功夫,还是对面不相识。”何军花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文华说:“正是这样,我们厅有个科长,其实长得也不差,他对我有那个意思,我呢,对他却没点感觉。”李文华听何军花这么说,联想到自己,暗想何秀梅恐怕也是对他没点感觉,不然,怎么会次又次地拒绝他?便深有感触地道:“是这样啊。”
    何秀梅扭头看李文华说:“你今天来,事先没给我写信。”李文华解释:“本来想写,又想反正过几天就见面了,就没写。”秀梅看眼李文华,也瞟眼军花,见军花的目光如两只鸟样飞落在李文华脸上,心里就冷笑,“你们谈,我去写总结,教育局的领导明天要看我的总结。”她拎着那只提袋,转身向自己房间走去。这么多年里,李文华的目光第次没有追随何秀梅的身影,而是盯着军花。军花看出秀梅不高兴,但她没心思考虑这些,反倒热情地邀请李文华说:“你要是还有时间,明天上我家去玩?我会做红烧肉,我哥嘴最刁了,都说我的红烧肉炒得好吃。”李文华大笑,笑得很开心很爽朗,“我明天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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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那天晚上,当爷爷奶奶我爹妈和李文华的母亲相继睡觉后,李文华走进了何秀梅的房间,何秀梅还在埋头写学校的工作总结,门虚掩着,李文华轻轻地对她“喂”了声,何秀梅就放下笔。李文华瞟眼何秀梅的房间,切布置都是他记忆里的那种老样子,三年半前,当李文华来接他母亲时,曾在这间房子里与何秀梅有过次深入的谈话。那天是个星期五,那天晚上的风带点凉意,还夹杂着月季花的芬芳——窗台上,那钵月季花开得很鲜艳。谈话是这样开始的,李文华凝视着何秀梅说:“秀梅,我妈愿意跟我去成都,你也跟我去成都吧?”何秀梅浅浅笑,“我走不开,学校刚开学,我又刚当校长,学校里有大堆事要我处理。”李文华继续凝望着她,“我真的需要你,你对我很重要。”何秀梅感到幸福地点下头,“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时无法脱身。”李文华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开口,张脸上既有很多赶也赶不掉的烦恼,又呈现着很多恳切,临了说:“我妈盼着抱孙子。”
    何秀梅幸福得闭上了眼睛,但那只是刹那,接着,她做出惊讶的模样看着李文华,“啊呀,你想要我做你们家的生育工具呀?你不觉得你这样说,有点伤害我吗?”李文华事先是打了草稿的,把他想说的话和秀梅将回答的话反复思量过,还设计了下句话怎么说,却怎么也没想到秀梅会这么回答他,这把他苦心想好的引入和对答的语句都击溃了!他时语塞地脸红了,像小学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样。
    李文华在军队里处理事情,从来都是很果敢,是二是二,但在何秀梅面前,脑袋里从来都是混乱的,像团浆糊。每次见面他都有肚子话要说,可是见面,那些话又好像在肚子里打了结,与肠胃纠集在起,扯也扯不出来。回到部队,他个人枯坐在寂寞的夜空下回想着他们的所谈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这句话没说好,那句话也用词不当,因此他很郁闷惆怅,甚至感到自己很失败,因为她比他历次战斗中攻克的堡垒都要坚固。隔了会,他回答秀梅:“我妈心眼实,想的就是这些。”何秀梅也停顿了下,“文华,我现在真不想结婚,你要是碰见合适的姑娘,你只管谈。”李文华垂下头,把他走进这张门前准备的那句话很诚恳地吐出来道:“我最敬重的人是你父亲,我最爱的人是你。”何秀梅感动地抓住他的手,“谢谢你最爱我,有你这句话,我很欣慰。文华,我还是那句话,如果我要嫁人,定是嫁给你。”李文华听她这么说,激动得捂着脸哭了。何秀梅从没见过男子汉哭脸,心里也很不好受,觉得是自己害了他,耽搁了他的婚姻大事,便感到自己很对不起他地拿起手帕揩他的眼泪。李文华猛地攥住何秀梅那只温柔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磨擦。那刻,何秀梅恨不得把李文华搂到身上或倒在他怀里,对他倾吐衷肠,因为她的心狂跳不已地催促她表白,但她硬是把那颗狂跳的心摁下去,用冷静得事后自己都很感奇怪的声音劝告李文华说:“别这样,文华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句“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把李文华满脸的热情击落了,就像当年何胜武枪击落日本鬼子的架轰炸机似的。
    在李文华的记忆里,那天晚上他很可怜,还很软弱,竟然在比他小七岁的何秀梅的面前哽咽,这让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想起来就觉得羞耻,就恨自己是个懦夫,不配享有爱情。此刻是十月的夜晚。李文华装高兴道:“还在写报告?”何秀梅活动着握笔握累的手腕,“有什么办法?我们区教育局的领导明天要。”李文华盯着她,扔句表扬说:“你是我见到的最认真工作的女人。”他用了“女人”词,何秀梅愣,跟着笑,“我也想轻松,但小学都不设副校长,只有个教务主任协助我,学校里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了校长身上。”
    李文华不是来跟她说这些废话的,他望着她说:“我明天准备去军花家拜访下她父亲,我们起去?”何秀梅心里想他终于对别的姑娘动心了,这可是最后个在她身边徘徊的男人,她内心隐隐作痛,但她决定不再握着感情的缰绳不放,因为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结婚。“我就不去了,你去吧。”她说,看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这是十月里农历寒露夜晚的天,有北风徐徐刮来,吹得她头秀发飘舞,还有股淡淡的桂花香不知从何处飘来。她说:“你闻见桂花香吗?”李文华缩下鼻子,“是有桂花香,”他说,以为她要抒情了,就紧张和期待地盯着她,希望她能说点他想听的话。他今天故意跟何军花热情地聊,故意不用爱的目光看她,实际上是想用这种并不高明的笨办法刺激她,让她把埋藏在心里的话抖出来,但何秀梅只是抖了下肩,仅此而已,淡淡地说:“你去睡吧,我要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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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李文华军长于第二天下午去了何军花家,高干子女何军花是从不屑为男人打扮的,多年来,在家里她都是穿松松垮垮的运动服,趿着双旧(fqxs)拖鞋,懒懒的样子。但那天她却打扮得十分漂亮,穿着土红色的大披领西服,内里件白高领毛衣,下身条黑直统裤,最关键的是,脚上是双半高跟皮鞋,因而就高挑袅娜。早,她还去理发店卷了头发,从不抹口红的她那天居然涂了口红,还在脸颊上搽了胭脂。她从闺房里走出来时,她父亲竟时没认出她来,认出她来后立即皱起眉头说:“怎么穿成这样?”军花说:“怎么啦?”李文华军长哈哈大笑,“何叔叔,女孩子爱漂亮是天性。”军花高兴了,马上还击父亲说:“人家军长就没你封建。”何金林批评她说:“你是副省长的女儿,出门要注意自己的形象。”军花对形象的理解,不像她父亲那么朴素简单,叫道:“爸,我哪里不注意自己的形象了?”何金林对李文华军长说:“我军花被她妈娇惯坏了。”军花对她父亲做个鬼脸,坐到李文华军长面前,“我爸封建,我买双皮鞋,他也说是资产阶级,未必无产阶级就只能穿胶鞋?”
    李文华军长在何秀梅面前是拘谨的,老担心自己会说错什么话因而话到嘴边时常迟疑不语,边观察何秀梅的脸色,判断准备在嘴边的话说还是不说,但在何军花面前,李文华军长没这么多顾忌。他大笑,朗声道:“说得好,革命也不能只穿胶鞋革命。毛主席周总理也穿皮鞋呢。”何副省长见这男女团结致地对抗他,就笑笑问李文华军长:“李军长,是不是要去越南打美国鬼子?”李文华军长说:“我不去越南,我在朝鲜战场上打过美国鬼子,广州军区调我去研究作战方案。”何副省长深以为然地点下头说:“保家卫国要感谢你们。”李文华军长谦虚道:“都是革命工作。”何军花把保姆赶开,真的炒了碗红烧肉。吃饭时,她娇气地夹筷子红烧肉敬给李文华,“李军长,尝尝我的手艺。”李文华军长把何军花夹的那坨红烧肉放进嘴里嚼着,称赞说:“好吃。”何陕北——这个靠着自己有个副省长爹,如今在家国营大厂当副厂长的青年,是个头脑清晰的明白人,他见妹妹脸色红润娇羞,目光痴情地盯着李文华军长,就故意大惊小怪道:“军花,我从没看见你给谁敬过菜,你这是第次敬菜给客人吃呀。”何军花脸红了,陕北望眼妈——他妈很欣喜地看着这切,胖脸上挂着母亲脸上才有的和颜悦色的笑——继续说:“妈,军花是不是第次给客人敬菜?”他妈道:“军花还真是第次给人敬菜。”
    李文华军长吃过晚饭,还在何军花家坐了很长时间,先是跟我二叔聊,我二叔被人叫走后,他又跟陕北和军花聊,陕北接到个电话走后,李文华军长便跟何军花聊。我二婶是过来人,见状,起身进了房间。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了李文华和何军花。李文华不是个在女人面前会聊天的男人,这十多年里他为了表示自己对何秀梅绝对忠诚,除跟他母亲面对面坐着外,再没与别的女人单独相处过。当我二婶也走开后,李文华面对比他小十七岁的何军花,反倒局促了。这个在全军官兵面前很威严说话滔滔不绝的李军长,在女人和爱情面前几乎是个白痴。何军花见他神色紧张目无定所,自己也被感染得很紧张,不知说什么好。这种彼此忐忑不安的气氛持续几分钟后,李文华军长抬头,见何军花正用那种能射穿他心脏的目光盯着他,不由得惊,就有种中了弹的感觉。他想到了逃避,因为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对他坚贞爱情的颠覆,忙起身说:“我走了。”何军花——这个大大咧咧不把男人放在眼里的姑娘,第次对个男人嫣然笑,并起身,用温柔的声音说:“我送你。”
    两人走出来,十月的长沙,秋高气爽,气候宜人,省委大院是个安静的地方,因而凉风习习。两人走在静谧的林荫道上,何军花望眼李文华军长说:“你会给我写信吗?”李文华军长想这么多年里他只给何秀梅写过信,这会儿他凄凉地感到他情感的船舶,正悄悄驶离何秀梅那处旖旎的港口,他既高兴,又感伤,突然回答说:“写。”何军花就高兴道:“我等你的信。”李文华军长没想到自己四十岁了还能吸引这个比他小十七岁的姑娘,他早已赌气地下了不结婚的决心,这会儿他看见那决心已如栋旧(fqxs)楼房样坍塌了,透过坍塌的房子,他似乎看见片绿茵茵的草地丛林和远处迷(xinbanzhu)人的雪山。他说:“好的,有些话我会在信里跟你说。”何军花那刻心跳加快了,甜蜜的血液冲上心头,狂风卷走了她脑海里的乌云,将她的天空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幸福满怀地说:“我等你的信。”李文华军长惊,隐约觉得自己说的话和她的回答,简直是多年前他和秀梅的翻版,只不过倒过来了。他长叹声,加快步子,满脸怅然地走进宁静的夜色里。
    个星期后,何军花每天路经传达室时,总要问传达室的老头:“有我的信吗?”传达室的老头说:“没有你的信。”过了半个月,何军花不再问传达室的老头,自己亲自走进传达室翻看封封信件,确定没有寄给她的信,才会失望地离开。每天如此,传达室的老头不知道这个漂亮傲气的姑娘到底要干什么。她终于忍不住找个向大哥索取百鸟图的借口,来青山街,脸渴望地向张桂花婶婶打探李文华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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