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9 部分阅读

    :“大金,这是女人干的事,你是取笑我啊。”大金笑道:“女人干的事你也能干好,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大金的妻子——那个厂里的报幕员抿嘴笑——这是个文静的贵州女人,张脸上皮肤略有点儿粗,鼻梁挺好看,额头也生得圆圆的,她笑着说:“大哥,大金在家里经常说起你。”
    何大金在青山街三号住了两天,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岳麓山桔子洲头和天心阁。他女儿丽丽三岁了,模样挺聪明,张嘴跟早起的麻雀样,叽叽喳喳个不休,可不像她爹小时候。星期天,他走了,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他家人离去,折回客厅说:“时间晃就过去了,大金的母亲送大金来时,他才岁半。”爹的目光抛在葡萄藤上,天空就显得斑驳,这天的天色有点阴沉,空气中飘着阴沟里传上来的臭气。爹喝口茶,把目光放到走进来的白玉身上,白玉打篮球回来,身的汗。爹看着他这个孙儿,白玉长得十分高大,有头浓密的黑发。爹说:“白玉,爷爷从没看见你搞过学习,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玩上。”白玉把背心脱下来,拧着,汗从背心上往下淌,“爷爷,打篮球是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呢。”爹不高兴地批评孙儿说:“爷爷告诉你,不读好书,不行的。”奶奶看着她健壮的重孙说:“我白玉是个壮小伙子,可以去当兵了。”
    大嫂和李佳在做饭,张婶婶可能是老了,炒的菜越煮越烂,小菜都煮成黄|色了,我们就不让她再炒菜。今天没有荤菜,大嫂炒了个青辣椒,炒了个南瓜,炒了个丝瓜,还炒了个酸菜炒香干。家人吃饭时,大哥停止了画画,此前,他那半截残肢趴在桌子上画工笔花鸟。大哥气色不错,说:“哎呀,今天的菜还可以啊。”奶奶说:“秀梅还没回来。”奶奶的话音刚落,秀梅的只脚便迈进了院子门。秀梅今天去个同事家帮忙,那同事的母亲死了,秀梅在同事家吃的中饭,此刻她回来,洗了手,坐到桌前说:“我那个同事的母亲还只四十多岁就死了,人啊,匆匆几十年。”爷爷举着的筷子停在空中问:“你是说哪个?”秀梅说:“爷爷,我是说我的个同事。”下雨了,雨下得很凶,打在地上溅起了雨雾。
    过了几天,李雁军将军来辞行,脸上的表情十分沉重,他与我二叔去考查了几个县,见到的都是衣衫褴褛的农民,且个个都是脸菜色,这就把他荣归故里的好心情弄得七零八落了。他告诉爷爷奶奶和我爹,“农民真的揭不开锅了,些农民因营养不良,患水肿病死了。”他说这话时脸色很沉重,“有的乡下女孩子,瘦得皮包骨头,眼睛周围全是黑晕,因没东西吃,山上的野菜都挖光了。”他说完这话,眼睛湿了,泪水在他两只眼睛里打着转儿。张桂花从街上买菜回来,见李雁军,脸上的表情就僵了,因为她始终不能接受李雁军如今是别人丈夫的现实。李雁军为我爷爷做进八十岁的生日时,张桂花借口肚子痛,硬是不肯赴宴。此刻,张桂花看见李雁军,脸上的肌肤就闹起意见来了,显得紧张慌乱,心里的那棵桂花树又被大风吹得像要连根拔起似的。李雁军并没打算在我们家吃饭,奶奶和我爹都留他,李雁军看下表说:“不吃了,我还有些事要办。”辆挂着军区牌照的黑色轿车在街口等他,警卫员跳下车打开车门,爹就止步,对李雁军挥下手。
    李雁军确实给中央领导写了信,还给中央军委写了信,要求紧缩军队开支,军民共度难关等等。李雁军还在信上要求说:“他现在还年轻,还可以为党和军队工作”。李雁军写完信后就在家等消息,他等了三年,三年里没有任何处理意见落到他头上。三年里,国家已平稳度过困难期,人民不再为吃饭而犯愁了。这年十月十六日,中国研制的原子弹在中国西部地区爆炸成功了。李雁军在军区礼堂观看了纪录片后大为吃惊,后悔自己没参与或领导核工业。这可是次历史性事件!李雁军十分后悔地对李夫人说:“几年前在北京开会,我碰见张爱萍上将,张爱萍问我想不想和他起搞原子弹,当时我不知道原子弹是啥东西,就回答张爱萍我喜欢做军队的基层工作。不想原子弹就爆炸了。”李夫人看着李将军,见丈夫两鬓都白了,顶上的头发于这几年中也稀薄了,呈露出头顶,便说:“雁军,你照照镜子,你老了,打个报告退休吧,挂着也不是个事。”
    李雁军很不愿意听到别人说他老了,这几年里,他很少照镜子,即使是走进军部理发室理发,他也不看镜子,而是闭着眼睛,因为他害怕看见自己这张日渐衰老的脸。那天晚上,他仔细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认输了,“我真的老了。”他考虑了三天,第四天早,他乞求地对夫人说:“我想回湖南。”李夫人看着她这个年纪大了就常念叨家乡的丈夫说:“你去哪里,我都跟着。”李雁军就打了报告,报告中说他想退休后回湖南居住。军委很快就同意了他退休的请求,并让湖南军区妥善安排好前军区副司令员李雁军中将退休后的生活。
    李雁军带着李夫人和女儿回了湖南。他被安排住进军区疗养院的将军楼,这是栋上下两层楼的红砖楼,家里与普通老百姓最明显的区别就是装了电话。客厅里还有宽大的沙发,那是军区后勤部送来的,还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将军楼的前面是花园,种着几蔸月季。李将军对后勤部的军官说:“给我弄两株腊梅来。”后勤部的军官说:“明年开春,我就挖两棵腊梅树来。”后面有块菜地,供将军们栽花或种菜。有的将军是农民出身,不爱种花而喜欢种菜,所以这块菜地就比较宽广,足够将军们劳作。李将军安顿下来后,第件事就是走出疗养院,像老百姓样挤上公共汽车,来了青山街。青山街沿街的墙上,张贴着很多红纸黄纸上书写的标语,都是“热烈祝贺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或“坚决打倒苏修社会帝国主义!!!”李雁军若有所思地沿途看着,想起很多年前这条街上片混乱,到处是垃圾和乞丐,什么事情都无人管,就觉得革命终究还是革出了个新中国。
    爹很高兴地接待李雁军,又要我把岳父也叫来吃饭。我岳父也退休了,每天拿着几根钓杆去湘江钓河鱼,有时候还真能钓几条河鱼回家。河鱼很鲜美,岳父每次钓到大点的河鱼就拿来给我爷爷和我爹吃,说河鱼是野生鱼,好吃。岳父由于经常在河边垂钓,张脸晒得就很黑,个冬天下来,脸还是黑的。冬天里,河边上冷,岳父就不钓鱼,因舍不得烤炭火就窝在被窝里,手里拿张报纸或捧杯茶,埋头过着他的退休生活。我那天去叫岳父,感觉岳父并不想见个个革命成功的人士,也许他坐在他们面前,有些自惭形秽。岳父说:“见面也没什么话说。”路上,岳父阴着脸,不说话,似乎有点怪我叫他。岳父和他堂兄握了手,三个老人面面相觑,他堂兄说:“雁城,我现在跟你样是老百姓了。”岳父说:“您退休住军区疗养院,我怎么能跟您比?”李雁军哈哈笑,爹从柜顶上取下象棋,三个老男人就围着桌子下象棋。岳父不是他堂兄的对手,因为他堂兄这几年在军区赋闲时,基本上是在研究下棋,而我岳父这几年把心思都花在钓鱼上了。爹就帮着亲家公走棋,三个老人下得十分投入,局完了新局又开始了,都皱着眉头思忖,脸上的皱纹里都夹杂着狡猾的思路。只听见个浑厚的声音大喝声“将”,接着就是李老将军笑。
    三个老人玩得很开心,不知不觉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饭自然是大嫂和李佳做,张桂花于两年前被她儿子接走了。那年李文华调成都军区的某军任副军长,他回了趟长沙,把母亲接走了。张桂花在长沙活了大半辈子,不适应甘肃清冽的西北风,但比较喜欢成都温湿的气候,留了下来。妈对三位老人说:“先生们,吃饭了。”
    吃饭时大家人,爷爷奶奶坐上席,李雁军傍着爷爷坐,我爹傍着奶奶坐,岳父傍着我爹坐。然后是大哥大嫂和李佳,还有两个小孩。我又添了个孩子,取名何五。何五生于五月日,那天是国际劳动节,长沙市的很多单位组织游行,以庆祝劳动人民自己的节日。李佳自然也在游行队伍里,挺着个大肚子。游到五路时,她突然肚子痛,知道自己要生了,厂里的几个女同事只好终止游行,急忙把她送进路旁的口腔医院,我的二儿子何五是在口腔医院生的,早产,七月子,岁多了,能走路和说话了。我大儿子何国庆长得像只小牛犊,结实得很,有点歪着脑袋看人了。爷爷从没抱过我,甚至也没抱过他的另两个重孙白玉和国庆,但爷爷却喜欢搂着五,让五坐在他腿上,还时常把他的手掌心放在五的脑门顶上,说是要将他那身力气灌输给他这个最小的重孙儿。我们笑爷爷没科学常识,爷爷居然毫不计较,反而满脸慈祥地对我们说,五像他小时候。我们谁也没见过爷爷的小时候,奶奶也没见过。五小时候不知是严重缺钙还是在他妈肚子里生长的时间少了,就罗圈腿,推就倒。白玉不怕老爷爷,取笑说:“老爷爷,那您小时候不怎么样啊。”
    国庆却喜欢围着他大伯伯转,看他大伯绣花和画画,自己拿张纸拿支笔,站或趴在他大伯旁画。他大伯高兴,就给他的画修改两笔,国庆就照着他大伯修改的图样,重新画。妈看着孙子画画,也喜欢,妈身的事情,没时间把孙儿揽在怀里享受天伦之乐。党组织通过很多复杂关系,终于证实我妈的父母——也就是我外公外婆都是九二七年“马日变事”中牺牲的烈士,组织上觉得既然我妈是烈士的后代,就应该让我妈入党。市里的个领导,曾与我外公共过事,都是当年工人纠察队的,他亲自找我妈谈话,要我妈积极靠拢党组织。妈于个春风习习的晚上,坐在窗前恭恭敬敬地写了入党申请书,交给了医院党组织。年后,曾经是国民党少校的妈,洗心革面地成了中共党员,并于当年提为医院副院长。有人不理解,到处打听我妈有什么来头,医院党委书记解释说:“付琳同志的双亲是革命烈士,市委领导打了招呼,要我们多多关心烈士的后代。”妈当了副院长,人就变了,觉得自己既然是烈士的后代,就不能丢烈士的脸,干起工作来就没日没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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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秀梅回来,拎着个皮包,穿身铁灰色列宁装,脖子上围条枣红色围巾。秀梅仍然是个人,仍然高傲自信和假装乐观,但她每天出门,花在脸上的时间就比过去长些了,虽然经过番修饰后,还很漂亮,但这是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的男人这么看她——而这些男人不但结婚而且都有孩子了,与她同年或比她小几岁的青年看她,就不觉得她有多水灵和有多漂亮了,因为从她身上溜走的时间或多或少还是留了些痕迹。这两年,追求秀梅的小伙子明显少了,秀梅自己也惶恐地感到她的魅力大不如从前了。两年前的某天,她忽然发现站在她学校门前的那些个青年都不见了,街上空空的,只有五月的阳光。她走进青山街,从前那里总是聚集着十几个盼望她下班而找她搭讪让她既紧张又烦躁的青年,如今那街口上也只有五月里寂静温暖的阳光了。她再剪女式男发,也没有年轻人像过去那样从学校门口直尾随她到青山街,或从青山街追赶到学校门前,并拿火热的目光盯着她不放了。
    但尽管如此,何秀梅却是那种能化悲伤为力量的女人。几年前,就在她觉察她的魅力于青山街方圆二十里内正点点消散的时候,她凭自己任劳任怨的能力和认真刻苦的工作态度,终于赢得上级部门的青睐,走上了小学校长的岗位。现在,她不上语文课,也不教唱歌了,改上六年级的政治课,这门课就她个老师,考试题目都在她的掌控之中,没什么压力。当了十多年人民教师的何秀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压别人。她听毕年轻老师讲课,绷着张漂亮的脸蛋,冷冷地批评年轻老师说:“你的课要讲浅点学生才能听懂。”她扬起俊俏的面孔听完某老师向她诉苦后,不冷不热地说:“能者多劳,你多挑点担子也是可以的。”她对些出了差错的老师却毫不客气地说:“你要多学习,我看你——上课还讲错别字。”她对积极靠拢党组织的老师充满怀疑,指出道:“你要把私心去掉,入党,是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她把六年级里那些调皮得连班主任老师都拿着头痛的学生叫进校长室,脸语重心长地说:“台湾没解放,香港没收回,你们身上有着千斤重担,长大了是要去解放台湾的。”那些调皮学生听她这么说,把鼻涕抹,道:“知道了,何校长。”她抚慰着调皮男生道:“下次我要听到你的班主任说你进步了,能做到吗?”调皮男生忙站直身体答:“能做到。”
    何校长实在太负责和太忙了,忙得每天回家都过了吃饭时间,过了吃饭的时间她就吃几口剩饭剩菜,反正奶奶我妈会为她留饭留菜。李将军看着吃饭的何秀梅,见她身干部模样,笑笑说:“秀梅,工作是要干,婚姻大事也不能耽搁啊。”秀梅说:“李伯伯,我人都老了,还结什么婚啊?”李将军说:“你要说老了,我们不更老了?你怎么不结婚啊秀梅?”秀梅把坨红烧肉咽进喉咙,“也没怎么,就是不想结婚。”
    何秀梅其实很想结婚,只是她走不出那个“怪圈”,那个怪圈好像个无形的铁环,将她框在铁环中。她也跟我妈样入了党,如今是学校校长,她更不愿意把她过去所受的侮辱讲出来,而不讲出来,她又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文华,但讲出来她又觉得自己没脸活在这世上。所以她就拖着,仿佛要与李文华比,看谁不结婚的毅力更大些似的。李文华仍然是个月给她写封信,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她也每个月回封信,说另些鸡毛蒜皮的事。过去,她收到李文华的来信,总是猜测信中说了些什么话,然后再打开看。现在,她不再猜测,因为信里再也没有让她激动的内容。她生就的小姐脾气和高傲的天性绝不会让她在信中说上句乞求的话,尽管她想结婚有时候想得要命,当她看到对年轻夫妻手拉手地在街上漫步时,她会陡生嫉妒,就会想到自己和李文华,就想要是她回家能见到李文华该有多好。可是当李文华回来接母亲时,她却害怕地躲藏起来,躲在学校里不敢回家,直到晚上十点钟,她才心虚地溜回家。李文华见她回来就关门,便困惑地敲开她的房门,想与她说说话,她却用自己听见了都十分陌生的冷静得不能再冷静的声音说:“文华,有事,明天再说好吗?”然而,第二天,天还没亮,李文华还在梦中,她就拉开门,果断地溜出去。直到李文华不再奢望地带着母亲离开,她才如释重负地回到家,却躲在房里为自己的懦弱大哭场。
    爹对何秀梅的婚姻已经不抱任何幻想了,年龄这么大,还嫁谁啊?爹度也很急,还批评过秀梅,想让她嫁给李文华,但秀梅迟迟不肯嫁,爹就死了心,现在爹反而不急,对李将军说:“随她吧,路都是自己走。”我岳父看着何秀梅,还看着李将军和我爹,岳父也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没有人可以看见未来。”岳父胆子变小了,我真不知他老人家当年是怎么革命的!岳父看见当官的人就敬畏,看见着中山装的干部模样的人就谦让。我有时候觉得我岳父活得很自卑,不像个男人而像条遭人嫌弃的老狗,当然这样想,对我岳父是大不敬,但这种思想旦形成,就挥之不去了。
    有天,在岳父家里,我问岳父当年为什么革命,那么多人没去革命,他为什么要革命?岳父就下意识地摸着自己脸上那条老得与皱纹混合在起的刀疤,陷入深度的回忆,说:“当年你爷爷喜欢雁军,不喜欢我,嫌我练功不用功。”岳父把他之所以去革命的原因归咎在我爷爷身上,说了他脸上那条伤疤的起因,“要是当时你爷爷护着我,我也不会去革命。”我又问岳父为什么半途退出革命,岳父又跌入痛苦之中,“蒋介石何键当时下那么大的死力要剿灭共产党,”岳父说,“谁知道会有今天啊?当时很多人都动摇了,跑了,不只是我个人。”岳父睁着两只迷(xinbanzhu)茫的眼睛望我眼。其实,岳父骨子里是个机会主义者,他后悔不是因为自己没坚持革命的理想,而是因为自己没把握住机会,所以那天我岳父说:“要是我当时没负伤,我可能跟着毛主席长征了,这是命,命里我没有这个福气。”
    第106章
    何白玉长成个青年了,已学了年半厨师。何白玉是何家后代里长得格外高大的个男人,竟长到家族里无人企及的米八六的高度,双大脚双大手张大脸,两只鼓眼睛,真不像何家子孙,倒像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只是在他两片厚厚的嘴唇上,飘着几丝隐约还能体现何家特征的居高临下的嘲弄。爹虽然没加入共产党,却成了共产党体系里的个符号。有天傍晚,他对身材高大的孙儿说:“你要好好表现,好好洗刷错误,争取早日入党。”白玉笑着摸下自己的飞机头,“放心吧,爷爷,我会好好表现的。”坐在旁的何秀梅瞟眼在她眼里思想下流的侄儿,用她时常采用的激将学生努力进步的激将法大声说:“白玉要是能入党,我把何秀梅的名字倒写给他看。”白玉睃眼姑妈,对他爸妈和我们说:“你们都听见小姑妈的话了吧?我会要小姑妈把名字倒写的。”他自信地说:“我不但要入党——”他突然记起监狱里的有天半夜,他梦见熊熊大火,——梦做得那么真实,他在火海中焦虑地寻找个什么人,并将个个倒在火海中的人拖出火海——醒来后,他觉得奇怪,自己竟在梦中感觉到了大火的灼热,并梦见自己救了七个人,成了英雄。他想起这个梦,便充满自信地补句:“说不定我将来还有可能变成英雄。”秀梅鄙夷道:“别做梦了,你这样的人也配成为英雄?除非青山街的房屋都垮了。”白玉盯着姑妈,半天没说话。
    还在五年前的秋天里,个灰暗的星期五中午,个脸上长着颗肉痣的中年男人着蓝色秋裳,表情冷淡地走进青山街三号,望着我爹说:“您是何白玉的爷爷吧?”爹点头答:“我是,您是——”中年男人说:“我是何白玉的班主任,姓高。”何白玉这年进高中了,张尖脸,高高瘦瘦。高老师副看我爹不起的样子,绷着脸说:“何白玉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他让班上个名叫孙燕的女同学怀了孕,孙燕的母亲找到学校,要求学校严肃处理。”
    当时家人刚吃完中饭,碗筷还没收拾地坐在客厅歇饭气,我爹妈和大哥玉珍都瞪大了惊讶和羞愧的眼睛!白玉还是个学生呀,谁也没把他当男人看,这简直太荒唐了。爹当即满脸通红,仿佛是自己做了错事似的,他看眼大儿子,大哥也满脸绯红,因为大哥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儿子会做出这等事。爹问:“白玉呢?”高老师回答:“孙燕的母亲告到派出所,上午派出所的人把何白玉带走了。”高老师说完这些,古怪地笑,走了。家人面面相觑,这事太突然了,真让全家人匪夷所思!大哥的手握成拳头,砸向桌子,嘭,桌上的碗筷吓得都跳弹起来,有几根筷子因从没受过这样大的惊吓,索性掉到地上,好离我大哥远点。我妈拣起筷子,边说:“胜武,你也不要生这么大的气,白玉还是个孩子,重在教育。”爹觉得这事很龌龊,说:“把人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这怎么对得起人家父母啊?”玉珍紧张极了,望眼大家问:“那现在怎么办?”秀梅尖声说:“派出所会处理的。”爹我妈大哥和玉珍就同时望着秀梅,秀梅忿忿地说:“你们没发现?他小小年纪,把头发烫成个飞机头,还只十五岁就这么爱漂亮,这不会出问题么?”
    那个秋天的下午,玉珍去了学校,学校里的人见玉珍是何白玉的母亲就都走过来看,仿佛我大嫂是从外星来的异物。学校教育处主任是个女人,与玉珍年龄相仿,她很鄙夷衣着朴素的玉珍道:“孙燕的父亲是红军,参加过长征,现在是厅厅长,她妈是处长,官都很大。你儿子竟把红军女儿的肚子搞大了?人家家长十分恼火,要枪毙你儿子呢。”玉珍马上讲狠话道:“枪毙最好,这样的人留着是个祸根。”教育女主任见过当妈的讲狠话,但没见过当妈的如此愤怒(shubaojie)和无情,反倒没那么刻薄了,说:“枪毙何白玉不是学校的事,这要由法院和公安机关定,你去派出所打听吧。”玉珍本来想代儿子作番检讨,见这些老师都把她当坏女人看,就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于是她朝派出所奔去。
    派出所的所长接待了玉珍,他已经审问过何白玉,说他知道我们家的事,因为他爹曾是我爹的部下,抗日战争时期战死在黄土岭,但他说他对何白玉事爱莫能助。他打个嗝,摸着自己牙神经痛的那半边脸,“据你儿子交代,两人起读的小学又起读的初中,两人于八月里前后有过三次性行为,都是在孙厅长家这样说吧,孙厅长的女儿也有责任。”玉珍不知道派出所所长说这番话的意思,盯着所长。所长并没有完全站在孙厅长那边,替她分析说:“如果只是发生次性行为,是可以视为强迫,在不同的时间发生了三次性行为,加上他们又同学多年,那就是女孩子自愿的。何太太,那女孩子发育也较早,女孩子自己也承认与何白玉前后有三次性行为。”玉珍听所长这么说,感觉所长是站在不偏不倚的位置上,不像学校的那些老师,仿佛她的儿子是个大流氓。她感激地看着所长,请求说:“我能见我儿子面吗?”所长对手下说:“带她去吧。”
    何白玉被关在间潮湿阴暗的房子里,就关着他个人。他妈走进去时,何白玉看见妈就欣喜地叫道“妈”。玉珍似乎直到今天才发现,儿子长得比她高出足足半个头。玉珍抬手扇儿子耳光,恨骂道:“你个下流东西,怎么不死?你把我和你爸的脸面都丢尽了,还有脸叫妈?!”何白玉颓然地坐下,玉珍看着儿子,儿子的身高已米七好远了,发育得是有些超常。“你怎么能跟女孩子干那种事?你怎么不头撞死?!”玉珍说完这话,将张冷冰冰的脸扭,走了。玉珍很自责,对大哥和我妈说:“我也有责任,我太只顾工作,哪里管过白玉啊。”大哥也觉得自己有责任道:“我事事都由着他,哪里想到他会变得这么坏。”奶奶倒没有爹和大哥他们急,反倒天真地说:“把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了。”
    孩子当然从那个叫孙燕的女学生的肚子里打掉了,女学生转了学,何白玉却被学校开除学籍送劳动教养所接受劳动教养两年。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大人们都热情高涨地忙着建社会主义,年轻人也效仿大人,心向上,何白玉居然做下那种事,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老实说,如果何白玉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那就有可能被判重刑。家人都觉得这是何白玉自找的,回忆起何白玉,都觉得这孩子从小就四肢发达,体格健壮,却没长多少脑髓。玉珍去了趟劳教所,因为奶奶说“不能因为孩子犯了错误家里人就不管”,又说如果是农村,这也不算什么错误,以前,她做姑娘的时候,农村里,十五六岁就结婚生子的,有的是。奶奶见全家人都无动于衷,她亲自下厨,炒碗香喷喷的辣椒豆豉鱼和大碗红烧肉,准备自己去看重孙儿。玉珍当然不会让奶奶去,就拎着奶奶准备的食物,去了劳教所。
    劳教所在郊区,那天下着冷雨,玉珍赶到劳教所时已是九点多钟,由于雨很大,路又不好走,裤脚都打湿了且脚的泥。劳教所的干部接待了她,其中个三十出头的干部看见她就起身对她笑。玉珍见他的笑容很友善,却想不起他是谁,也对他笑了下。劳教所的干部说:“何夫人,不认识我了?”玉珍听他叫“何夫人”,吃了惊。那劳教干部说:“十多年前我是何军长的警卫,姓宋。”玉珍说:“哦。”宋干部问:“何军长还好吗?”玉珍答:“我公公还好。”宋干部说:“您是来看何白玉吧?”玉珍点头,宋干部就带玉珍去间宽大的教室,那教室已不是教室,而是劳教人员劳动的室内工间。拉开门,教室的人,都剃着光头,着色的蓝棉袄,全埋头在自己的课桌上粘贴火柴盒。宋干部指着隅对玉珍说:“他坐在那里。”玉珍朝宋干部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儿子正低头贴火柴盒,把印着工农兵的小图片贴到火柴盒上。宋干部叫道:“何白玉。”
    何白玉转头,看见妈,忙起身,走拢来。玉珍看着儿子剃着光头,脸色灰暗,脸上还有些青春疙瘩,便跌下脸说:“白玉,你要好好改造。”宋干部责备的形容盯着何白玉,“看见妈也不叫声妈?”白玉就叫了“妈”,宋干部说:“下这么大的雨,天又冷,你妈还特意赶来看你,你要努力改造思想。”白玉忙点头。玉珍把拎来的食物递给儿子,儿子打开装着红烧肉的铝盒子,眼睛亮,也不管妈和宋干部,把贴火柴盒的右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抓起坨红烧肉就往嘴里送,那肉上凝着猪油,他又抓起坨红烧肉放进嘴里,边舔着粘到手指上的猪油。宋干部说:“何白玉,把东西都收好,回去做事。”何白玉在宋干部面前很听话,抱着东西向号子走去。玉珍回到家已是吃中饭的时间,她对爹说:“劳教所里有个姓宋的干部,说他十多年前是您的警卫。”爹回忆不起来,因为十多年前他有个营的警卫,四五百官兵,除了营长连长,连以下的士兵,爹基本上没有记忆。
    何白玉在劳教所里只呆了年零三个月就放出来了,这是他有个当副省长的叔爷爷,副省长的叔爷爷与公安厅厅长说,何白玉就出来了。何白玉出来后就整天在家里玩,要不就趴在床上睡觉。爹本来想找李文华,让这个体格健壮的孙儿去当兵,但打听,判过劳教的青年部队不要,爹又不希望他这个孙儿整日游荡,就跟他二弟商量。二叔当然不会不管,他给这个侄孙儿谋了个工作,在农业厅的招待所跟厨师学艺。这已经够给何白玉前途了,那个特殊年代,很多从劳教所里出来的人,般都在街道上做临时工,有关系的或好点的,也只是进某区办工厂下苦力。奶奶直器重她这个重孙,自然也关心她重孙儿的前途,奶奶说:“白玉,你劳教过,更要表现好。”奶奶也有政治觉悟了,判断事物也是站在爹和秀梅的立场上,但奶奶比爹和秀梅对白玉更有信心,在奶奶那双业已浑浊的目光里,怎么看何白玉都是块金子。奶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很肯定地大声说:“我白玉的前途,定会很大很大。”大家都笑,于笑声中秀梅想起她姐,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了家桃。”
    家桃有两年没来信了,家里人都牵挂她。是家桃小时候很懂事,留在家人的印象里是个漂亮温柔贤惠和又能吃苦的姑娘;二是大家心里都清楚,郭铁城打成了“右派”,她的日子再好也只有那么好。因现在已没那么多人缠着秀梅,李文华的来信也写得草率或简短,不需要她用大量的时间写回信,因此她能腾出时间想别人了,她说:“我想去看家桃。”第个响应的是何白玉,“小姑妈,我也想去。我还真想大姑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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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姑侄俩真正把这话付诸行动,是七月份的事。七月里,学校放暑假,秀梅没事了,就去火车站买了两张去郴州的火车票。晚上,白玉回家,秀梅把票递给白玉,说“你去请假吧”。白玉因讨厌整日围绕锅灶打交道,打着二叔爷爷的牌子,把自己调到农业厅下属的农业机器厂,成了名钳工。白玉拿着火车票,当晚就去找他的车间主任请了假。姑侄俩于第二天早坐火车到郴州,再从郴州坐汽车行驶个多小时才到达资兴县城,资兴县城确实如家桃信中所说,在半山腰上,有条清洌的河水从县城里缓缓流过。
    姑侄俩按家桃来信的地址沿途问个个资兴人,终于在傍晚时分走进了家桃的家。尽管姑侄俩知道,何家桃是跟着“右派”丈夫家来改造思想的,何家桃写信肯定是拣好的方面说,这种心理准备虽然充足,然而与他们见到的家桃的生活还是出入很大。间破房子,房子的边墙还打着撑桩,不然那堵墙不定哪天就会垮。房里摆三张床,床上的蚊帐全是补了又补的;张桌子,脚脱了,用砖头垫上。桌子上摆着热水瓶和几只杯子。个大柜,很旧(fqxs)很破,柜门因坏了斜放在地上。再就是几张破椅子。锅灶都挤在门旮旯里,因而室内被油烟熏得乌黑的,蚊帐上都悬浮着油烟尘。“大姐,”秀梅眼就认出正弓身择菜的家桃,家桃听见秀梅叫大姐就直起身,“秀梅,”大姐说,接着她看见白玉站在门口对她笑,大姐疑惑这个高大的青年是谁,白玉叫了声“大姑妈”。大姐说:“你是白玉?长这么高了?”
    家里有两个孩子,郭香桃正趴在桌上做作业,在县城中学读书。郭承嗣坐在他那张破床上看本连环画,那是本说岳飞故事的连环画。秀梅和白玉走进这间破烂房屋时,郭铁城还在打扫公厕。郭铁城的妈睡在床上,她病了,患着恼人的风湿病,膝盖肿得比馒头还大。她坐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你们来了。”家桃让女儿和儿子分别叫秀梅“姨”,叫白玉“哥”。两个孩子脸上都没有喜色。郭香桃穿着她父亲的白汗衫,条灰色裤子,尽管这身破旧(fqxs)衣裤实在无法衬托她的美丽,但也掩饰不住她的漂亮。她长着双眼皮双得很好看的眼睛,鼻梁挺直,张略微瘦削的瓜子脸蛋似有些苍白,但脸的轮廓却俏丽迷(xinbanzhu)人。郭香桃很懂事的模样起身,为姨和表哥洗杯子,倒了两杯放了解暑药的凉开水,端杯给秀梅又递杯给白玉。郭承嗣打个赤膊,看就有些发育不良,脸土色,很瘦,两边的排肋骨根根很现形地杵在腹部上,穿条母亲亲手缝的白粗布短裤,两条腿如两根柴火棍样安在他的髋骨上。他有些像女孩子样羞涩,目无定所,你看他时他忙怯懦地把目光移开。家桃说:“叫姨呀,傻孩子。”郭承嗣才勉强叫声“姨”,家桃说:“还有表哥你没叫呢。”郭承嗣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表哥”两个字。白玉觉得表弟不但胆怯,还有点发育不全。门口有卖冰棍的经过,秀梅叫住卖冰棍的,买了五支冰棍,她见郭承嗣撕开冰棍纸,吮冰棍时那副异常兴奋的馋相,就明白这个侄儿怕是很少吃冰棍,又走出门买来四支给她姐弟俩吃。
    天完全黑下来时,郭铁城才回来,身上有大粪臭,可能是在拖粪时有粪便溅到身上了。他很高兴,“今天我的左眼皮直跳,原来是你们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包劣质烟,放到桌上,笑呵呵地对白玉说:“抽烟。我去洗个澡。”家桃早为他准备了壶热水,他提起那壶热水和半桶冷水,去了公厕,在公厕里臭烘烘的走道上洗澡。他洗澡回来,身上仍有股淡淡的臭气,估计是公厕的臭气在他身上萦绕不散。
    吃饭就三个菜,个酸菜个白菜和条咸得苦的腊鱼。秀梅没看见家桃的公公,便问郭铁城,郭铁城很平静地告诉秀梅:“九六0年过苦日子时,家里没吃的,爸为了不让孙女和孙儿饿肚子,自己喝水充饥,得水肿病死了。”白玉在火车上听秀梅说过大堆大姑妈家的事,就没大没小地笑道:“姑爹,你爸在解放前是个大资本家,想不到到头来却是活活饿死,真是天大的笑话啊。”郭铁城悲伤地摇下头,秀梅没说话,想这个当年很有钱家里人客不断且餐餐大鱼大肉的郭兴南,临了却饿死在床上,这不是个讽刺?
    大姐与大姐夫睡张床,郭香桃与郭承嗣姐弟俩睡张床,人睡头,郭母睡张小床。大姐家是没法睡的,好在秀梅早想到这些,带足了钱粮。吃过饭,大姐带她和白玉去家旅社开间双人间,人睡张床。旅社的负责人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大姐说:“这是我亲妹妹,这是我亲侄儿。他们是姑侄,特意从长沙来看我。”三个人走进房间,在两张床上坐下,离开破烂不堪的郭家,秀梅才开口说:“姐,我们原来以为你过得好,没想到你的日子过得这么苦。”大姐脸凄凉,隔了片刻说:“我如果在信中诉苦,不是打自己的嘴巴?当年我嫁给郭家,哪里会想到这个结果?”秀梅看着姐,姐老多了,皮肤已没了当年的光泽,有点像她们的妈了。秀梅动了恻隐之心,声音里就含着怜悯,“跟我们回长沙吧,姐?”家桃脸忧伤地摇下头,“现在家人全靠我,我要是走人,这个家会垮。”家桃说:“香桃读初中,承嗣读小学,我在针织厂织衣,下班回家就要浇菜,我种了好些蔬菜,只要有空地我就种菜,菜都种到隔壁家和公厕边了,白菜蕹菜丝瓜南瓜茄子辣椒,蔬菜不要掏钱买。晚上就在家剥花生。”她把双手展示给秀梅和白玉看,“你们看我的手,这都是握锄头和剥花生剥的。”她的两只像老农民样的手,既粗糙又长着个个硬茧,“我如果跟你们回长沙,这家人都会饿死。”秀梅很佩服家桃个人挑着家人的担子,“姐,你真了不起。”
    白玉见大姑妈家人的生活落魄成这样,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既寒心又悲愤,拳头都捏紧了,好像要打人似地盯着大姑妈说:“我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大姑妈?”家桃看着侄儿,表示感谢说:“谢谢。县里不像大城市,右派就是坏人,管得很死,你们帮不了我的忙。”白玉打了床铺拳,那拳力量有点大,床板发出声惨叫,震裂了。秀梅和家桃同时盯着白玉,白玉扯开草席看,床板被他拳砸烂了,他把草席放下说:“我回去后跟叔爷爷说,叔爷爷肯定能想办法。”家桃变得同她妈样固执和坚强地摇手道:“千万别让我二叔沾上我们郭家的边犯错误。郭家倒了大霉,别再连累我二叔。”家桃把自己镶在“郭家”上了,她把疲劳的目光投到窗外,窗外是七月里灰暗的天色,股山风吹进来,抚动着她额头上散乱发干的头发,接着,她脸色忧伤和诚恳地看着白玉,“我二叔是革命派,郭家是右派,下面的人会拿这事做文章,我还没倒霉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那天晚上,白玉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有股无名的怒(shubaojie)火,手就捶着床。天热得很,尽管山城的夏天不是很热,但白玉心里为大姑妈的境遇窝着火,就躁热。秀梅说:“怎么啦?”白玉说:“我想为大姑妈家出口气。”秀梅看着她这个身材高大的侄儿,想她这个侄儿脑袋里可没有道德之弦,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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