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6 部分阅读

    的心血,现在要他统统交给政府,他想不明白。”我妈插话说:“想不明白也要想明白。你奶奶的作坊和吉祥腊味店还不是被政府收到肉食水产公司了?”郭铁城诚恳地看着我爹说:“爸,你去跟我爸说吧,我爸那人死脑筋,听不进我和家桃的话。”
    爹去了。郭铁城的父亲名叫郭兴南,是个湘南汉子,个子不高,五十刚出头,比我爹小两岁,着身蓝底白花的缎子棉衣,剪着大背头,头发被凡士林固定得很有形,因而在感觉上有点头重脚轻。爹不喜欢这个亲家公,因为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笑,两颗金牙就有意无意地暴露出来,有时还会闪闪发光,这让有点新思想的爹觉得他太俗气了。解放后,爹当然没有过去威风,过去爹出门,前后都是荷枪实弹的警卫,犹如蛟龙出洞,他到,卫兵抢先跳下车清场站岗,好像来的不是个人,而是条龙。如今爹出门已没什么可炫耀,社会主义都好几年了,再没有特务要暗杀他了。亲家公当然没像以前那样敬重我爹,爹感觉亲家公的手软绵绵的,没从前那么多热情。爹坐下后开门见山道:“老郭,公私合营是好事,都合营了。你看了报没有?上海天津和广州的很多大资本家都与政府合营了。”郭亲家忧伤地说:“找我谈话的干部说,合营,财产就是国家的,厂房也归了国家”
    爹不耐烦地打断郭亲家道:“人都是国家的,要那厂房干什么?你得洗洗脑了。”郭亲家皱着眉头说:“我九岁跟着我父亲到长沙来打拼,这份家业,是我步个脚印攒出来的。”爹跟郭亲家说了很多话,领教了什么是死脑筋,爹离开时强调说:“你如果不把思想改造过来,会吃亏的。”爹回到家对妈说:“人啊,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有天,何秀梅坐在客厅里拿着报纸,忽然叫道:“你们看,李文华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他爹被授予中将。李家下子出了两个将军。”何秀梅用红钢笔在“李雁军”和“李文华”的名字下分别画了杠。大家就争相传阅这张报纸,大哥放下画笔,脸上无限倾羡地说:“文华是解放军少将,好啊,要是我这腿当年没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掉,我至少也是少将了。”何秀梅看着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说:“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要是’。”大哥觉得是这样,脸上就哀伤,目光变得空洞了。爹扫眼秀梅,“你跟文华该结婚了,你也不小了。”秀梅听爹这么说,心颤抖了下,却装出平淡的样子说:“我的事我自己知道。”
    秀梅走开后,大哥又把目光放到宣纸上,大哥正为沙河街的户人家画老虎(fuguodu.pro),那家人新建了栋房,想在客厅里挂幅老虎(fuguodu.pro),找到我大哥,大哥应答了下来。爹说秀梅道:“跟她妈个脾性。”我们都望着爹,不知道爹这话的意思,马姨在我们的记忆里很淡,像杯温开水样没什么味道,但尽管淡,我们还是觉得秀梅与她生母根本就是两回事!爹这么说,我们都不理解。爹又说:“她妈表面随和,心很硬,硬得同石头样,硌脚。”秀梅从她房里甩出句话:“不要说我妈,我妈又没得罪你们。”爹本来想说秀梅两句,话都冲到嘴边了,目光里似乎也有火,但爹终于没把话说出口地摇摇头,眼睛里的火光也隐匿了,转身进了卧室。
    星期天,我上街买钢笔,路过老兵饭店,就走进去。这是下午,梨花伯妈和周姨,还有李伯伯都在,他们看见我,梨花伯妈笑道:“大学生来啦。”我是来找李佳,目光四处搜索,却不见,我问:“佳佳呢?”周姨说:“佳佳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正在排练庆祝国庆的文艺节目。”我说:“佳佳那样子,看就是有艺术细胞的。”周姨说:“上级部门要调她去,佳佳的厂里不放她。”正说着佳佳,佳佳回来了,洋气得塌糊涂,头发烫成卷,很好看地蓬在头上,着橄榄色女式西服,内里件雪白的尖领衬衫,下身条黑色的在旧(fqxs)上海的女士身上很流行的裙裤。我呆呆地看着她,让我想起银幕上的王晓棠。佳佳对我笑,用亲密的口吻叫道:“大学生怎么啦你?”我说:“我以为是电影明星从银幕上走下来了。”佳佳喜欢听奉承话,说:“我们厂长说我应该去演电影。”
    我在老兵饭店吃了饭,老兵饭店已公私合营了,成了长沙市饮食公司的家饭店,饭店里多了三个年轻人,两女男,是公私合营合来的职工,男的是厨师,女的是收银员。我岳父梨花伯妈和周姨只认做事,不再与钱打交道。到了吃饭的时候饭店就热闹了,些人来吃饭主要是冲着李佳来的,这些客人大多是男的,不是住在附近的男人就是慕名来的。那段时间,我岳父家人还住在饭店里,那些顾客看见李佳就嚷嚷叫叫,表示自己有钱。有的顾客甚至色迷(xinbanzhu)迷(xinbanzhu)地赞美李佳说“你真漂亮”。李佳不搭腔,不给男人找她调情的机会。
    那年月,新中国才成立几年?有些旧(fqxs)中国里过来的男人就色胆包天,占着家产殷实,喉咙就粗。有天,个公子啪地声,块金砖啪在桌上,那金砖比个火柴盒还大,在灯光下黄灿灿的。公子说:“李小姐,我要娶你,这是订金。”这样的订金确实很重,能把很多未来的岳丈大人压得头晕目眩,但搞过革命的我岳父知道轻重,他把金子退给那公子,“现在是社会主义了,”我岳父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李佳已经许配人了。”那公子拍桌子,“许配给谁了?我用钱把李佳赎回来。”我岳父歪着身体觑那公子眼,“你惹不起的。”公子自认为自己家在长沙还有点势力,不相信道:“谁?”我岳父说他当时灵机动,拿我回绝了那公子:“何金山的儿子。何金山你知道吧?湖南新编第军军长。”那公子迟疑片刻道:“你说的是国民党的军长吧?”我岳父板着脸道:“那我再告诉你,何金山的二弟是共产党的高级干部,他三弟是志愿军副军长,牺牲在朝鲜战场上,是‘烈士军属’,门上的牌子还是军区首长亲手钉上去的。”公子听,人蔫了,将金砖放入口袋。
    我岳父把这个金砖插曲说给我听时,我笑得饭都喷了桌。从我岳父说的话里,我觉得李爱国把我当做他女婿的人选了。我心情很好地回到家时,家里坐着个英俊的将军,是李文华,穿着肩章上嵌着颗红五星的将军服。天其实很热,实在不应该穿将军服,但李文华就是要穿着将军服给何秀梅看,他步入青山街时,街上的人瞅见了都十分羡慕,有人在他背后说:“这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将军服,他是将军呢。”李文华听见了,舒坦极了,走进青山街三号时,尽管热得汗流浃背的,他也不肯把将军服脱掉,因为他热恋的何秀梅还没回来,他要穿着这身将军服给秀梅看。他妈张桂花说:“文华,你看你,背都汗透了,快把军服脱了。”李文华不但不脱,隔了会,又把将军服的风纪扣也扣上,硬着脖子坐在客厅里。何秀梅那天参加她同事的婚礼,跟着同事起闹新房,晚上十点钟了,她才哼着歌曲回家,见着身将军服的李文华腰杆笔挺地坐在靠椅上,马上高兴道:“李将军,真的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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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李文华这次来,没带结婚任务,这位浪漫的军人来之前,事先征得了秀梅的同意。他跟秀梅直有通信,不过将地址变到了秀梅所在的学校,照样是个月两封信,每月的第天封,十五日封。何秀梅于每月的第四天或第十八天总能收到盖着兰州市邮戳的信,传达室的老头会拿着信朝她笑道:“何老师,你有信。”何秀梅不用看就知道是李文华来的信,每次写页,写他在部队的生活和近况。就在上个月的十八日,何秀梅拿到传达室的老头递给她的信时,感觉信封硬了些,拆,李文华把他穿着少将军服照的相寄了张给何秀梅,并在信里说:“如果你同意,我想回来趟,既看看老军长,顺便也看看我妈。”何秀梅把那张照片展示给同事们看,她的同事看了都说“李将军真帅”。何秀梅也觉得李将军很帅,就把照片放在桌上供同事们欣赏,当同事们看够了她才将照片放进抽屉。
    她走进南方照相馆,照了张带点艺术味儿的艺术照,让照相馆的画师给她的相片上了油彩,寄给了李文华,并在信上说,如果他想回来看他妈,那是他的权利,她无权干涉。李文华将军因得到她的恩准,当然就兴高采烈地来了。他这次回来有点小变化,这变化当然与他的将军身份有关,他虽然没有脸高傲,但他这将军的身份让他脸上洋溢着光彩,说话声音就高,笑声比过去更加爽朗,可以把栖息在葡萄藤上的鸟儿吓飞。他早起床,会穿着这身将军服到街上走圈,街上的小学生看见他会对他敬少先队礼。家里也有个小学生崇拜他,就是懵懵懂懂的何白玉。在白玉眼里,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都是军人。白玉十分向往从军地对李文华说:“李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当将军。”
    李文华这次回来,居然把他多年里没拉过的二胡拿到乐器店修了下,买了松香,将弓揩了又揩,坐在葡萄藤下拉《二泉映月》。他妈坐在旁看他拉二胡,脸上飘着幸福的笑。我爹和妈也看李文华拉二胡,大哥和王玉珍也静候在旁听,甚至连白玉也不敢毛手毛脚地走来走去,就连街上的麻雀也飞来大群,于黄昏中栖息在葡萄藤上,挤在起,安静地听着李文华将军拉忧伤的《二泉映月》。惟独何秀梅不听,当李文华拉二胡时她会走进房里百万小!说,当李文华不拉二胡了,她会端坐在桌前批改作业本。“你没听我拉二胡?”有天深夜,李文华拉二胡拉累了,假装上厕所路过她的房间,探头问她。她说:“没听。”李文华就失望道:“我要把这把二胡带到部队里去。”何秀梅说:“这是你的事。”李文华提醒她:“我过几天就要回兰州了。”何秀梅把清澈靓丽的目光放到李文华脸上说:“我祝你路顺风。”
    李文华终于泄气了,恨不得把二胡摔断,躲到哪里去大哭场。李文华这次回来,看老军长和看他母亲都不过是借口,他完全是为何秀梅回来的,因为在大西北那寂寥的星空下,在军营喧闹的练兵的空隙里,在军部庄重严肃的将军们的会议上,唯让他走神使他魂牵梦绕的人就是何秀梅。秀梅那天却说出这样的话——说话时眼睛望着墙:“文华,你要是找到比我好的,就结婚吧,我不会怪你。”李文华很不理解地盯着她,再次觉得她的侧面脸又冷峻又高傲又美丽又无情,“你怎么说这种话?”秀梅说:“因为我觉得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你是将军了,我还是名小学教师,我不敢沾你将军的光。”
    何秀梅确实是这样想的,假如李文华转业回来,像他堂兄李文军样做个般干部,没着让人羡慕的将军服,她会觉得两人在地位上平等些。现在李文华是将军,那身将军服让她目眩,让她觉得自己太没出息而吃起醋来了。何秀梅虽然是个女人身,却生性好强,心里暗暗崇拜挂帅西征的穆桂英和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就自惭形秽,却不愿意服输。她觉得她至少要当个教育局长才配跟李将军结婚。因为,假如她把那事吐出来后,那她的身价和地位就落千丈了。何秀梅是个热衷于考虑自身价值和爱独立思忖的女人,她那颗诚实的脑袋让她坚持认为,她如果要嫁给李文华,就要对他诚实,诚实地告诉他在她身上发生的那件可怕的事。而她旦告诉他,她便觉得自己无是处了,这太可怕了。所以尽管李文华就坐在她门前拉二胡,用二胡那忧伤委婉的曲调向她倾诉爱情,向她诉说大西北的凄凉和他心灵上的愁云惨雾,她却告诫自己不能软弱,不能在二胡那愤恨的怨天尤人的曲调中乖乖就范。这是个怪圈,犹如孙悟空头上的金箍咒,紧箍着她的头。李文华见她说出那样的话,生气地问她:“你为什么不想跟我结婚?”何秀梅不看他地回答:“等你回部队后,我写信告诉你。”
    李文华这次着身威严漂亮的将军服回来,满以为自己会把生性孤傲的何秀梅攫于掌中,临了,感觉自己很失败地又无所获地走了。那天我送他,因为他带的东西太多了。他妈给他做了很多坛子菜,还晒了白辣椒,还给了他很多腊肉,有几十斤,让他送给那些这些年里关心他爱护他的军队首长吃。李文华于路上低着头,脸沮丧,好像率兵打了败仗样。我晓得他又遭到了秀梅的拒绝,我说:“文华哥,我二姐是这样的人,讲究独立人格和独立意识的女人。”李文华深深地吐口气,问我:“我妈说有个姓肖的老师来找过你二姐两次,那肖老师是不是你二姐的新男朋友?”我说:“肯定不是,那肖老师怎么能跟你李将军比?我二姐的生活圈子很小,学校和家,星期天,她从不出门。”李文华的心又安了点,“你二姐是个谜,真让我琢磨不透。看她写给我的信,觉得她很亲近,可是看见她人,她冷得像块生铁。”我把李文华送上火车时,他似乎还不晓得自己已坐在火车上,提议说:“我们去吃碗面吧?”我说:“还有刻钟火车就开了。”李文华才醒过神来。
    我转身去了老兵饭店,梨花伯妈看见我,会心地笑,“佳佳在厂里排节目。”我岳父看见我,对我也客气,问我爹和爷爷奶奶的身体还好不好。正说话时,年轻人来了,开口说的是北方话。“佳佳在厂里排练国庆节的节目,”我岳父对年轻人热情地说。
    我望着这年轻人,年轻人也望着我,我岳父介绍我们认识说:“小潘,市民政局的干部。小何,大学生。”那年轻人觑我眼,没坐多久又走了。我岳父斜睨着我说:“他是市里个头头的儿子,他追我佳佳追得很紧。”我心里紧,想可不能让这个小潘捷足先登了。我在老兵饭店坐了很久,过了吃晚饭的时间李佳也没回来。我回家时,妈问我去了哪里,我把我的遇见说给妈听,妈说:“你爹现在没权了,有些事情你要看开点。”妈沉默(zhaishuyuan.cc)下又说:“哪天文军来了,我跟文军说说,让文军去问问李佳的态度。”
    就跟秀梅知道自己很漂亮样,李佳也知道自己很漂亮,也跟秀梅样,随便站在哪里都会遭遇男性火热的目光。秀梅的俊俏是冷艳的,像巍峨的冰山,给人种无法接近的威慑力和距离感,让想追她的男人觉得自己离她太远了。李佳的漂亮里洋溢着热情,她那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脸蛋和时髦的衣着,真可以用光彩照人词来形容,这就让些男青年敢于像雄飞蛾样朝着她这束亮光扑来。光她所在的工厂,追求她的男人就有打,假如李佳对他们笑,他们就会慎重其事地说:“李佳,你真的可以去演电影。”那是真心实意的,他们希望她好得更上层楼,好让他们踮起脚尖看她,进步为她高兴。李佳有颗宽大温柔的心,不像秀梅那般冷艳,见他们来玩她会用好饭好菜款待他们,还买来酒招待,陪着他们喝酒和说笑,直到他们再坐下去就不好意思了为止。
    李文军对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却点也不恭维,这个在抗日战争中死过次又活过来的哥哥,视妹妹的漂亮而不见道:“妹妹,其实你也不是什么特别漂亮。王玉珍年轻的时候才是真正漂亮,她是哥年轻时候见到的最美的姑娘,现在怎么样?还不是也老了!”他望着李佳又道:“人都会老,何家桃年轻时也漂亮,生了两个孩子后,不就是个女人了?”李佳望着她哥,“你什么意思?”李文军用他的感恩思想压妹妹说:“何家对我们家恩重如山,爸爸年轻时在外面革命,我妈直寄住在何家,何家从没嫌过我妈。后来爸爸退出革命,带着你妈和你回到长沙,过着上顿不知下顿的寄人篱下的生活,这家老兵饭店最先是谁开的你晓得吗?”李佳答:“我晓得。”李文军继续说:“如果不是何家给这个饭店给爹和你妈安身,你能不能活到今天都是个未知数。”李文军直到这个时候才兜售正题:“文兵的妈让我跟你说,文兵喜欢你,你考虑下哥的话。”李佳迷(xinbanzhu)惑不解地问:“哥,你自己怎么还不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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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李文军直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李文军从小就是个同男孩打交道胜过与女孩子交往的人,他是那种天生重朋友讲义气的人,可以把自己的事抛在脑后而为朋友两肋插刀。少年时,青山街上有家茶馆,他和胜武常钻进那家茶馆听人讲古,三国时期的桃园三结义啊,隋唐期间重情重义的秦叔宝和罗成啊,北宋末年的武松鲁智深啊,南宋的岳飞和杨再兴啊等等。那些讲江胡义气的故事,我大哥听了感动了下就忘了,而李文军却听到了骨髓里,让他成了个讲义气和有恩必报的人。抗战期间,爹培养我大哥,也栽培他,让他当连长营长团长,直至师长,这在受了传统英雄好汉文化深刻影响的李文军看来我爹待他恩重如山。李文军的高傲不是与生俱来的,虽然他爹年轻的时候也桀骜不驯,而是后天培植的。他心里的楷模是我爹,我爹生性孤僻高傲,不与街上人来往。李文军觉得这点很值得他学习,就把这点拿了过去,还进步发挥,——成了个孤傲坦率和说话带刺的人。尽管李文军的内心是团烈火,而且对朋友好得要命,但由于他外表太强悍太冷峻,又少年得志,二十出头就是团长,且脸让人敬而远之的盛气,就没人敢给他做媒,所以李文军的婚姻大事就直拖着,拖到今天,大家才发现,李文军的年龄被大家忽略了,他其实真不小了。
    李文军生日那天,大哥送他条灰色的围巾。这围巾是二叔从江苏寄来的,大哥把围巾转送给李文军,说:“你生日,我没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这条浅灰色的围巾吧。文军,你实在不小了,怎么还不找个老婆结婚?”玉珍也热情道:“文军,我帮你介绍个护士吧?”李文军说:“不用,我们医院里,护士有的是。”玉珍问他:“那你喜欢哪类型姑娘?”李文军很敏感,他极不愿意大家坐在起讨论让他自己都奇怪和郁闷的有关姻缘类的话题,他欣赏围巾的模样说:“好漂亮的围巾。”我妈说:“玉珍要帮你介绍对象呢。”李文军装着没听见,起身说:“医院里还有点事,我走了。胜武,谢谢你送的围巾。”
    李文军从不白得别人的东西,因为我爹曾告诫他“无功不受禄”。这话有的人会当耳边风,他却当了座右铭。星期天,他与我大哥下围棋,突然说:“胜武,你生日那天,我保证送你样你喜欢的东西。”大哥笑道:“那我等着。”李文军有颗聪明的脑袋,很想事,他见我爷爷为大哥做的轮椅笨重得很难推动,就想到了他要送的礼物。他走前,打量我大哥屁股下笨重的动下就咯吱咯吱响的轮椅,神秘地说:“我会送你件你想不到的礼物。”
    大哥生日那天,李文军推来辆用脚踏车轮子改造的三轮车,这三轮车在我爷爷做的轮椅上有着许多改进,爷爷做的轮椅是两轮,需要人用力推才勉强移动。李文军送来的轮椅是三轮,把脚踏改成了手摇。这是李文军与个修人力车的师傅精心研制的,还装了刹车,下坡的时候可以扳动手刹减速。他用红绒布盖着三轮车,把三轮车推进何家院子时大家都瞪大眼睛望着他,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玩艺。李文军浅浅笑,揭开红绒布,辆令全家人都没想到的三轮车便赫然摆在众人眼里。大哥说:“文军,真要谢谢你。”我爹妈和爷爷奶奶都很高兴,大哥高兴地爬到三轮车上,李文军说:“我陪你去街上试试车。”
    这么些年里,大哥直没出过青山街三号步,今天他终于不用人背就可以出门,便摇着手柄上路了。这几年,街上的大小变化也就很愉悦地映入我大哥的眼帘。大哥说:“真好,文军,谢谢你。”李文军告诉我大哥下坡时可以用手刹,大哥就拉手刹,刹车性能很好,拉就刹住了。个多小时后,大哥和李文军回来,王玉珍看着她丈夫不用人推车,车子在她丈夫身下滚动,就感谢地看着李文军说:“文军,你为我和胜武做了件大好事。”
    那段时间,大哥每天都摇着三轮车出门,背后插着个画夹,画夹里有纸和铅笔,遇到大哥觉得风景优美的地方,大哥会把三轮车靠边停好,摊开画夹,对着景物写生。不到天黑,大哥不会回来。有天,他画了很多猫和狗,家人看着大哥画的猫和狗,都赞美大哥的画进步了。大哥笑,张脸因在太阳下猛晒,变黑变健康了。大哥把画稿收好说:“以后,没有湘绣绣,我就出去画画。”大哥以前是照着画册上的画临摹,对画上的景物只能展开想象,现在大哥可以坐着李文军送给他的手摇三轮车,到他想到的任何地方画写生。有天上午,他把三轮车摇到湘江岸边,坐在三轮车上画柳树和船,还画了不少人挑着沙子在跳板上走的速写。大哥这双曾经握枪的手,如今成了画家的手,画出的柳树,感觉上柳树好像在随风摇摆;画的船,也好像在水中行驶,所画的人也是形态各异,有的打着赤膊有的穿着背心,还有的敞着衣襟。大哥回来说:“玉珍,明天替我买盒水彩和些水彩纸,我要画水彩写生,以后我好把水彩写生修改下,绣到绷子上。”
    这年长沙的夏天很长,热得早,四月份气温就攀升到摄氏三十几度了,五月份,桃子就匆匆忙忙地上市了。长沙街上的老百姓与炽热的高温抗争了三个月,气温才勉强降下来。白露那天,何大金着件鱼白色衬衣,摇着把黑折叠扇,提着袋子苹果,脸亲切地走进青山街三号。这年的月日,《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些全国性报纸的文字由原来的竖排改为横排了。人们着实花了段时间才适应横向读报。某天傍晚,李文军洗完澡,坐在桌前读当天的《湖南日报》,他读到篇有关中国政府根据全国人大《关于处理在押日本侵略中国战争中的战争犯罪分子的决定》的报道,报道说“最高人民检查院对在押日本战犯上中正高川田敏夫等三百三十五人,宣布免于起诉并立即释放”等等。
    李文军读完报道后,浑身颤抖,怎么可以释放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恶的日本战犯?他愤怒(shubaojie)地想,日本侵略军在中国大地上屠杀的老百姓和打死的中国军人及强的中国妇女还少吗?怎么可以做出“免于起诉并立即释放”的决定?李文军拿着报纸,满头大汗地来找我爹和胜武理论,脸色十分难看。他让我爹看报纸,我爹说:“看了。”
    李文军满脸怒(shubaojie)气地说:“怎么可以释放日本战犯?应该个个凌迟处死。”爹于去年从参事室调到省统战部任了副主任,跟些官员讨论过这事,但大部分官员读完报后只是笑。爹说:“我也有些想不通。”李文军拍下膝盖,气愤道:“我们那些在抗日战争中战死的弟兄不等于白死了?”爹说:“统战部的老革命说,这是个政治姿态,是向全世界人民和日本人民表明中国政府宽大为怀的姿态。”李文军那颗于抗战中被弹片削破头皮的脑袋里,塞满了长沙四次会战的惨状,装着个个战死的兄弟,就恨恨地说:“我觉得释放日本战犯,是否定我们国民党军队抗日。”爹拧着眉头,不语。
    李文军拳砸在墙壁上,痛苦地长叹声。大哥抬头望了眼悬在墙上的“抗日英雄何胜武”的匾,这块匾已让街道办事处的新主任感到别扭了,因为新主任听说这块匾是国民党旧(fqxs)政府赐予的,之所以没强迫我家摘下来是大门上那块“烈士军属”的牌子让他不敢造次,因为新主任听街上的人说,钉在门上的那个“烈士”跟随毛主席长征过,所以新主任只是在外面说赐给何胜武的那块匾实在不好看,字也写得不好,像小学生写的毛笔字。我大哥早有耳闻,早就有摘下这块匾的意思,只是没下决心。这会儿,他把脸跌下来,扭头叫道:“玉珍,把这块烂匾取下来劈了当柴烧掉。”玉珍不肯,“这是你打日本鬼子的荣誉呀。”大哥阴下脸来说:“我的腿白残废了。”爹在统战部工作的这年,很留意周边的人和事,知道乱说话会遭来不必要的麻烦,立即道:“文军胜武,你们想不通也不要在外面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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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章
    何大金是出差路经长沙,特意在长沙下车的。何大金的出现让奶奶和我爹异常高兴,尤其是奶奶,大金几乎是奶奶手拉扯大的,等于是奶奶的半个儿子。大金长相半像他爹,半像奶奶记忆里的王嫦娥。奶奶拉着大金的手足有半个小时,奶奶拍着大金的手背说:“你啊,真让奶奶挂念。”大金就咧开宽厚的大嘴笑。他不再是那个阴郁孤单生气时个人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的男孩子,他已与姑娘结了婚,那姑娘跟李佳样是厂里的文艺积极分子,不但舞跳得好,歌唱得好,普通话也说得好听,是厂里搞国庆或元旦联欢晚会的报幕员。奶奶问大金:“怎么没把你爱人带来让奶奶见见?”大金羞涩地笑,“奶奶,她怀了孩子,等孩子出生后能走路了,我定带她和孩子来看奶奶。”
    何大金从朝鲜战场上下来就以团长的军衔转业到了贵州,因为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里,国内有很多女孩子给身处朝鲜的志愿军官兵写信,鼓励他们狠狠地打击美国鬼子,何大金团里的个连长牺牲了,他就代那个连长回信,告诉那个写信的贵州姑娘,她心爱的人英勇牺牲了。没想个月后,贵州姑娘给他写了封回信,要他替她多杀几个美国鬼子。何大金接到姑娘的回信时,竟有些激动,因为这是他今生今世第次接到个姑娘的信,信的字体娟秀修长,语言亲切,让何大金读了十遍(fanwai.org)。他在战火硝烟的间隔中,趴在战壕里又给姑娘写封信,说他定为她多杀几个美国鬼子。这信来二去,就在何大金那孤独的心田上开创了条幸福之渠,并激发了他的好奇,让他对写出笔娟秀文字的姑娘产生了热情的想象,想她应该是张苹果脸,想她应该有双明媚的大眼睛。有次,何大金回信时,假装顺便提句,如果她有相片又方便的话,不妨寄张给他,让他知道与他通信的姑娘长什么模样。在朝鲜战争停战前的两个月,何大金收到了姑娘寄来的相片,相片上的姑娘与他想象的竟模样,正是张苹果脸,双明亮的大眼睛,好像不是刚见相片而是早就认识似的。心无着落的何大金,第次有了种归宿感。他转业时果断地去了贵州,到了贵州,他又特别提出要去姑娘所在的那家国营大厂,因为他之所以转业来贵州是那姑娘把他吸引来的,负责安排转业的干部很理解他的心情,安排他去了那家国营大厂任副厂长。
    大金在我们家住了两天,那两天他哪里也没去,就在家呆着,对任何人都笑呵呵的。他来的那天正好白露,白天有点热,晚上却不热,早晨起床,月季花和美人蕉上都沾着露水。他对奶奶说:“我梦见得最多的还是青山街上的人和事。”奶奶看着大金说:“这么多年了,直没你爹的下落。”大金说:“我想我爸妈都死了,要是不死,早该回来了。”
    李文军来看大金,说了大堆话。临了,李文军抬起他那张阴郁的变胖了的脸说:“你对释放日本战犯事怎么看?”大金在厂里天天看文件,虽然比李文军小几岁,但政治上却比李文军略显成熟,他说:“这是上面的事,我们无权议论。”李文军不同意道:“不对,日本鬼子在中国犯下那么多罪恶,怎么可以说放就放?”大金看着李文军说:“中央有中央的考虑,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怎么可以考虑那么大的事?”李文军脸嘲讽地笑,副谁也不怕的模样,声音变粗变大了,“我今天去了雨花亭的抗战纪念碑前烧了纸钱,”他说,“还把那张报纸也烧了,祭祀抗战时战死在那里的弟兄们。”大哥和大金都吃惊地看着李文军,李文军又说:“我还去黄土岭上烧了纸钱,就在我们当年坚守过的阵地上,以示我李文军悼念在黄土岭上阵亡的第三师的官兵,在我默(zhaishuyuan.cc)祷时,天突然下起了雨。”
    下午四点多钟时,天空突然阴了,确实下了雨。大金坐在客厅里看着下雨,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边想他远在贵州的妻子,“是下了雨,”大金说。李文军把他的感觉放大道:“那是我为抗日战争中死去的英烈们烧纸钱时,天老爷显灵,跟着我落泪。”大哥很激动,眼睛里都盈满泪水,肯定李文军说:“你做得对,明天我也去青山街英烈祠烧堆纸钱。”
    青山街英烈祠这两年没人管了,早两年英烈祠还有人打扫,都是抗日战争中伤残的原国民党老兵。这两年,中小学的教材改了,教材上说“国民党拒不抗日”,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就把那几个伤残老兵安排到残疾人厂糊纸盒子,免得他们在这里晃来晃去地碍眼,当然就没人再为抗日战争中阵亡的英烈们打扫牌位了。这天下午,李文军手里拎着大包给亡人烧的纸钱,和我大哥缓缓向英烈祠去了。大哥坐在三轮车上,摇着手柄,李文军严肃着脸走在我大哥旁。这时是下午四点多钟,离下班还有个小时,街上空空的,除了老人和小孩,大人们都忙着建设社会主义去了。两人来到英烈祠,英烈祠里空无人,秋风把落叶都刮到地上,地上就地的枯叶和垃圾。只有那株桂花树于这个季节里开着细碎的白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英烈祠里立着块花岗石碑,石碑上凿着“抗日英魂”四个行书体字,描着红油漆。此刻,英烈碑上有很多黄泥印渍,那应该是孩子们掷泥坨留下的。英烈碑的后面是间存放英烈牌位的房子,做灵堂布置的,建得很肃穆,门窗都是黑色,那个对着门摆设着众多牌位的阶梯似的祭坛和后面的墙也是黑色。从前这处庞大的祭坛上摆着四百多个牌位,每个牌位上都刻着个人名,他们是九四四年时坚守在妙高峰上的个整编营,从营长到士兵全牺牲了,为了纪念他们为国捐躯,门楣上特意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写着三个楷书体字:英烈祠。这块匾被什么人取下来扔在祭坛下,匾上尽是灰尘和脚印。放眼望去,四百多个牌位只剩几十个,且东倒西歪,有的扔到了地上,有的摔烂或被人踩烂了。灵堂不再肃穆,给人种凄惨衰败的景象,还有股屎臭,是人和狗的粪便。
    大哥和李文军凄凉地来到石碑前,李文军怒(shubaojie)视眼天空,大叫声:“弟兄们,你们死得太冤了,我为你们难过啊。”声音很有力地散开,冲进破旧(fqxs)的灵堂,被灵堂里那面黑墙挡了回来,就有喑喑的回声,回声落到桂花树上,致使桂花树都颤栗不止,落下不少桂花。我大哥苦着脸,没吱声。李文军又说:“我心里痛啊。”大哥低着头,李文军蹲下,把那包纸钱解开,分把给我大哥,两人就在“抗日英魂”的碑下烧着纸钱,股淡淡的蓝烟便于习习的秋风中抚慰着石碑,然后飘散开去,风把它们吹得无影无踪。
    有放了学跑进来玩的小学生,他们生生地觑着这两个男人,很快他们就玩自己的,在坪里掷纸飞机,或绕着那几株树追赶和打闹。我大哥和李文军声不吭地烧完纸钱,李文军悲伤地说:“我还记得彭营长,他从前是中学老师,彭营长投笔从戎,就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大哥昂起头,只见抹残阳投射在麻灰色的英烈碑上,正好涂在“抗日英魂”四个行书体上,使那四个字顿时红亮亮的,熠熠生辉。大哥闻见了秋风吹来的桂花香,这才把闭臭的口张开道:“历史和我们都会记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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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李文军心里很不痛快,这种不痛快在李文军心里由来以久。这是没办法的,命里注定他会有漫长的段时间不痛快,他逃不过这劫,因为他太耿直太勇于提意见和太爱愤愤不平了。这样的人活在那个政治性很强的年代,想不倒霉都不可能。李文军三十六岁了仍然独身,并非他是个独身主义者,而是他很年轻就当团长师长,把他当骄傲了。医院里女人很多,按说找个老婆对于他来说并非难事,但李文军的眼界太高了,他会暗暗地拿医院里的女性与我大嫂比,比,他就觉得她们都不行。李文军表面上大大咧咧,有时候马虎(fuguodu.pro)得让人不悦,例如衣服鞋子全脏兮兮的,白衬衣的领子都穿成土色了仍懒得换洗,十足就是街上的邋遢鬼相。其实,骨子里李文军却是个完美主义者,他之所以马虎(fuguodu.pro)懒惰,是他觉得没人值得他勤快。什么东西,他都要追求完美,对女人他更是这样,身材要好,长相要漂亮,说话声音要动听,品德还要高尚。这就有点吹毛求疵了。王玉珍身高米六四,没达到米六四的,他连面都不愿见。有的姑娘,身高达到了,可是长相又没王玉珍漂亮,他也不谈。医院里有个护士,长相和身高都达到了他的要求,接触几次后护士坦率地告诉他,她以前谈过男友,那男友不顾她拒绝,强行夺去了她的童贞。他听她这么说,就再也不愿谈下去了。这拖再拖,拖到现在仍然单身,这就让他身上的火气没地方消散,这只是方面。
    另方面,李文军还有三个不痛快如同血块样淤积在他心里。他转业时是副师长,那个负责安排转业军人的领导曾对他许诺说:“你暂时委屈下,先到医院干半年,以后再给你动。”医院只是个科级架子,任副院长也就是个副科级,从副师长变成副科级,这降级使用也降得太多了。有的军人转业是平级使用,有的军人转业最多降级或两级,而在他李文军身上竟毫不客气地降了四级。他这国民党起义将领,还不如解放军的个少校营长转业的级别来得高,这让他心存介蒂。其次,医院的院长是个地下党,同他样不懂医,但在那个特殊年代,大多是外行领导内行,这他没有意见。他的意见是觉得这个院长太自以为是了。有次,李文军在食堂吃饭,和总务股的几个同事聊天,院长坐过来,闲聊中,地下党院长谈到当年湖南新编第军跟随程潜陈明仁将军和平起义时说:“你们当年起义也是被逼无奈,因为当时我人民解放军已大兵压境,随时可以消灭你们。”李文军心里承认,这话说得并没错,但从院长嘴里说出来,又当着其他同事,这让李文军极不舒服,仿佛他不过是个临阵脱逃的怕死鬼,这与李文军心里的价值观大相径庭。
    还有件事让李文军恼火,去年医院建了栋两层楼的宿舍,红砖黑瓦木板地,从挖地基到口口砖往上砌,都是在李文军的眼皮下进行的,建这栋楼的目的就是为了解决院长和三个副院长及十几个主任主治医生的住房问题。李文军理应有套,可院里开会时,院长却把该分给李文军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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