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5 部分阅读

    年,毛都刷倒了。爹把三弟的遗物从奶奶房里拿出来,收在他大柜的底层,上面用棉絮压着。奶奶从吉祥腊味店回来,不见了她回家就捧在怀里的遗物,丢了魂似的到处找,找到我爹妈房里,问我爹,爹回答:“扔了。”
    何金石毕竟只是个已模糊的影子,只是过了几天,笼罩在青山街三号的这种悲伤渐渐散开了,就跟晨雾经阳光照,消逝了样。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吃过饭,家人再坐在块就不谈这个烈士了,奶奶甚至想要我爹把那块“烈士军属”的牌子摘下来,因为这让她老人家每天进门时看着扎眼,仿佛她的儿子何金石被人钉在门上了。“这牌子扎我的眼,”奶奶说,“金山,你把它取下来吧。”爹为了跟上形势,经常看报,觉悟就比奶奶高,“金石是牺牲的,妈,这是政府给的荣誉,”爹说,“别人想要都要不到的。”奶奶就愕然地盯着我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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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十月的湖南,正是金秋季节,稻谷就是在这个月熟,桔子也是在这个月长熟,地下的红薯也是这个月出土。李文华师长脸阳光地来了,他是请婚假回来跟何秀梅结婚的。去年,他因在朝鲜战场上屡次出色完成战斗任务,升了师长,这让很多姑娘都想嫁给他,跟他过辈子,可是李文华师长谢绝了,他对爱慕他的女人说:“我有爱人,她在长沙,是小学教师。”现在他冲着他的“小学教师”回来了。他进门就叫了声“妈”,张桂花见自己的儿子长得十分高大魁梧,很像她记忆里的丈夫李雁军,只是比李雁军长得更加高大,就激动地扑到儿子的怀里说:“文华,你还记得妈啊。”李文华把妈扶到椅子上坐下,说:“妈,我在北京碰见爹了。”张桂花睁大双不再年轻和从来就不曾漂亮的眼睛,惊异得不得了,“你爹还活着?”李文华吃惊道:“秀梅没告诉你?妈,我让秀梅转告您啊。”他妈满脸不悦道:“秀梅没跟妈说啊。”爹开口了,“文华,是我不让秀梅告诉你妈,怕你妈受不了。”
    我们家都知道李雁军还活着,而且是军长,这消息来自于我二叔。还在年前,二叔就打电话告诉我爹:李雁军还活着,是解放军军长,部队隶属北京军区。爹和妈及奶奶商量,就决定还是瞒着张桂花为好。因为李雁军不但又结了婚,而且儿子都九岁,女儿也七岁了。还在九五0年四月三十日,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就颁布了第部新婚姻法,新婚姻法规定夫妻,禁止重婚纳妾和童养媳。李雁军是共产党员,军队里的高级干部,学了法的。但是他的婚礼是彭德怀为他主持的,那是九四0年,距新中国颁布的新婚姻法整整十年前。那时他是团长,常带领团八路军官兵冲锋陷阵,打日本鬼子,但他总是个人,组织上就关心他,为他撮合了门婚姻,以便照顾他的生活。如今,新婚姻法规定夫妻,他就没法面对为他守寡多年的张桂花了。张桂花听儿子说她丈夫还活着的话,立即晕倒了。李文华慌了,忙把他妈从椅子上抱到床上。奶奶端杯冷开水走来,含口,喷到张桂花的脸上,张桂花“呜”地声哭了。
    何秀梅是哼着快乐的歌曲走进家的,她进门就愣住了,因为李文华用双火热的眼睛盯得她脸上痛,害她下意识地捂住脸,“李文华,真的是你?”何秀梅尖声说。李文华道:“是我。”何秀梅放下包,看着满脸阳光的李文华,李文华嘿嘿笑说:“我是特意给你个惊喜。”何秀梅红着脸,王玉珍插话了:“想不到文华还是这个家里出的最浪漫的人。”李文华谦虚地嘻嘻笑道:“我们军长给了我婚假,让我回来完成婚姻大事。”
    大家听李文华这么说,都把高兴的目光放到何秀梅脸上,何秀梅笑了下,但那笑容是淡淡的,像我爹手上的烟,飘而过。张桂花还在房里忧伤,何秀梅听见张婶婶的抽泣声,问王玉珍,王玉珍道:“张婶婶已知道文华他爸还活着。”张桂花定听见了王玉珍说的话,哭声加大了。有李文华盯着,何秀梅的心跳得怦怦响,她晓得她再不逃开就会被李文华那炽热的目光溶解成滩水,便尖声宣布道:“不行,我还有好多作业本没批改。”王玉珍说:“文华,你别看秀梅小时候是个什么事情都不管的女孩子,自从她当老师起,做事好认真的。你去她房里看看,连续三年都被评为优秀教师。”
    李文华就跟着何秀梅步入何秀梅的房间,墙上果然有学校颁发的奖状。李文华盯着奖状,表扬说:“想不到你还是优秀教师,你在信里怎么不告诉我?”何秀梅见李文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心就痛,但她没把痛放在脸上,笑说:“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李文华当即赞美她说:“这就是我看重你的地方。”李文华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那目光的热度简直可以把座冰山融化,但却无法融化何秀梅那颗自卑与孤傲混为体的顽石般的心!她避开李文华那火热的目光,说:“文华,我有大堆作业要改。”说着,她坐到桌前,把那包作业本倒在桌上,紧随那大堆作业本滚出来支上着红墨水的钢笔,她拧开钢笔帽,翻开个作业本就专注地看起来。李文华在旁盯着她,心里郁闷和困惑极了,想自己请假回来是想跟她讨论婚姻大事并把她带到部队里给首长过目的,她却如此冷若冰霜。他问:“你教几年级?”秀梅答:“五年级。”说着,她用红笔改了学生作业本上的个错字。
    李文华看着何秀梅的侧面脸,感觉她的侧面脸真美,睫毛长长的鼻梁挺挺的下巴翘翘的。“秀梅,我们结婚的事,你是什么态度?”秀梅的脑海里突然闪现了那毁灭她贞洁的幕,那幕竟如此清晰和强烈地跳到她眼前,让她不由得脸苍白。她装没听见地问李文华:“你说什么?”李文华又把刚才说的话重复了遍(fanwai.org),何秀梅的脸上掠过抹淡淡的阴影。奶奶走来,对李文华说:“文华,你去安慰下妈,你妈说她要去北京找你爹。”
    那几天,何秀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躲避李文华,早出门,天黑了才回家,总是拿大堆作业本抵挡李文华那炽热的目光。何秀梅对自己发誓,她坚决不嫁人,她要把她失去贞洁的痛苦带入坟墓。为了不使李文华的目光过分灼热,她又次走进理发店,坐到椅子上对理发师说:“给我剃个光头吧,师傅。”理发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她重说了遍(fanwai.org)。青山街的理发师都清楚何家的底,晓得这家人疯起来锐不可挡,就把她那头秀发三下两下地剪了。接着,理发师握着理发剪,贴着她的头皮剃了个光头,还用剃须刀刮了遍(fanwai.org),刮得头皮又白又亮,如颗洗净的大蘑菇。她想,这下谁都望着她不顺眼了。
    但事实证明又次恰恰相反,她变得更漂亮了,漂亮得近于风马蚤。这颗光头这么圆这么美,那么新鲜朝气张扬,彻底颠覆了男人们的审美意识,具有挑战性,即使站在夜色下这颗光头也闪闪发亮,这让李文华恨不得倾倒在她的裙服下。李文华兴奋极了,发痴地盯着她这颗完美无比的光头,简直是赞不绝口地连连说:“秀梅,好看好看,真的好看。”何秀梅之所以剃光头,并不是为勾引李文华和别的男人,实实在在是想把自己放在中性的位置上,让李文华失望之极而消除结婚的念头。可是那天晚上,李文华见她的这颗光头闪烁着极为诱人的光泽时,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脸面和自尊了,迫不及待地走到她面前,伸长脖子,表情坚决地说:“秀梅,请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何秀梅有苦说不出,她也不想说。何秀梅有颗金子般的心,还有颗诚实的脑袋。她尽管胆子大,人猛,有热情,工作很努力,敢于挑战世人的目光,甚至在众人面前她是个勇于冲破切传统观念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当代女性,骨子里她却是这个世界里最传统最保守和最自卑的女人。她的内心极其脆弱,脆弱得像颗生长在阴影里的小苗,没有阳光照耀,也不曾被雨露滋润,靠点地下水分维持生命。在她金子般的心里,她觉得如果要她跟李文华结婚,她就有责任把发生在她身上的令她悲伤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李文华。但她又觉得假如她和盘托出,她在李文华面前从此就失去了光泽就再也抬不起头了,而不告诉李文华,她又为自己隐瞒了这段“污迹”而深感对不起李文华。这就形成了个很深的怪圈。这个怪圈如头猛兽样撕咬着她,让她想逃避现实。
    天,吃过晚饭,剃着颗光头的何秀梅见李文华用发亮的目光盯得她的头皮都发烫了,便匆匆离开,坐到她房里,假装备课。爹很不踏实地跟了进去,“爹问你几句话。”何秀梅就脸平静的模样坐着,爹咳声说:“文华这次回来是请了婚假,专门来与你结婚的”爹的话还没说完,秀梅便回绝说:“爹,我还不想结婚。”爹把眉头拧得老高,爹实在不理解这个身为小学教师的女儿有什么好高傲的,说:“秀梅,你不小了,文华是师长,人又高大,这样好的人,你哪里找呀?”何秀梅抽口气说:“爹,您说完了吗?”爹见她说话的口气如此冷漠,就很恼火,“没完,爹问你,你是不是像你姐样,心里有了别人?”何秀梅听出爹问的话里含着责备和怒(shubaojie)气,就缓缓抬起头,看眼爹和爹身后的门说:“绝对没有。”
    李文华站在门外听见了,他绝对不相信她的回答。他有心思了,回来时的快乐荡然无存,他是师长,要管全师官兵,部队只给了他半个月婚假,十天都过去了,何秀梅仍不松口,这就让他十分难堪和忧伤。他暗想他定要揪出何秀梅背后的男人。从前,那个把什么事情都放在脸上说话直来直去的李文华,变了,变得寡言和爱猜忌了。星期天,何秀梅穿戴整齐地走出门,对他说:“今天学校有事,我要去学校。”
    何秀梅前脚出门,李文华就果断地跟了出去,生平第次对个女性进行跟踪。他跟在何秀梅身后,保持着百米的距离,好不让何秀梅的听觉听见他雄浑的脚步声。他直跟到何秀梅所在的学校。由于是星期天,学校的大门关着,他看见何秀梅从张侧门迈进去,隔几分钟,他也迈进了那张门。学校里安安静静,操场上有几个孩子在打篮球。他弓着身体,间教室间办公室地搜索,当然就觑见了那颗完美无比的光头——那颗光头使阴暗的办公室光芒四射。只有她人,她坐在桌前改作业。李文华闪开了,走到棵树下,盯着办公室的门,看是什么人走进办公室与她约会。他盯了足足两个小时,什么人都没出现,盯得天都阴沉下来,下雨了。他灵机动,走出学校,去百货商店买了两把伞,再走进学校时他就变成送伞的了。何秀梅看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笑,“我给你送伞来了。”
    李文华问她:“改作业干吗不在家改?”何秀梅说:“学校安静些,因为有你,我在家里注意力不集中。”李文华脸生惭愧,说:“对不起。”何秀梅答:“没什么。”李文华继续用火热的目光盯着她,“秀梅,你在信里说,等抗美援朝战争胜利了,我们就生活在起,你不记得了?”何秀梅确实在信里这么说过,但她听他这么提及,脸上升起了冷雾,“我是说过这话,”她的心抽搐了下,却拼命让自己的脸色冷淡,“只是我还没打算近期结婚。”李文华生气了,“我请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
    何秀梅的心很痛,觉得自己很委屈,很想把切说出来,把痛苦分半给他,让他也分担,但她怕他会被她的痛苦吓倒,就强忍下了。她突然把手伸向李文华,抓起他只握枪握得皮肤很粗糙的手,“文华,如果我这辈子打算嫁人,那定是嫁给你。”李文华立即抓紧何秀梅那只沾着红墨水的手,激动道:“秀梅,你今天说的话是真的?”何秀梅说:“除了你,我任何人都不嫁。”李文华的心下子宽了,像条大马路那样宽了,仿佛有载着大把大把幸福之事的大卡车在他这条宽广的马路上奔驰。他立即把悲伤转换成力量了,大声说:“我保证等你想结婚时我们再结婚,只要你不背叛誓言,我李文华也绝不背叛。”
    何秀梅感动得眼睛于那刻湿了,李文华趁机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但李文华只是抱了她三秒钟,三秒钟过,她愣地醒了,挣脱开李文华的怀抱,拼尽全力把自己那颗幸福得快蹦出来的心压下去,重新坐直身体说:“文华,你回去吧,我还要静下心来改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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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李文华是那个火红的年代里产生的有着浪漫情怀的年轻军人,那个年代生产了很多热情高涨有着钢铁般意志把爱情和工作分得很开的年轻人。李文华就正是那样的有着火热的革命激|情和金子般耐心又能克制私心杂念的青年,他虽然不知道柏拉图,但他很喜欢过这种坐在行军床上读书写信的生活。他觉得那样的生活才是革命军人的,而天天相守在起实在是太儿女情长了,可以舍弃。他走出学校的侧门就奔向火车站,觉得与其在家里干等,还不如个人坐在营房里读她的信来得更真实更情趣更富有想象空间。他激|情满怀地买了张第二天去兰州的火车票,他告诉他妈说:“我刚才去电讯局打电话,首长要我紧急赶回部队。”他妈瞪大业已发黄的眼眸这十多天里,这双眼睛哭肿过好几次,弄不懂她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不是说好了,等你结婚后再走吗?”李文华把不快按在心里,像把只小狗按在窝里不许它出来样,回答他妈说:“本来是要结婚的,来不赢了。”
    李文华走,张桂花的生活就空了大块,脑海里就整天飘着李雁军。李雁军当年离开她时,比今天的李文华大不了几岁。张桂花决定去找李雁军,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苦水倒出来,因为她感到她不把苦水倒出来,那苦水会把她淹死。
    那几天她天天坐在镜子前不停地打扮,时把头发梳成这样,时把头发梳成那样,时往头发上插花结子,时又将花结子摘下。这年的张桂花,自己都不知道是多少岁了。她的童年是在河南的农村里长大的,她的少女时期是与母亲沿途讨乞中度过的,所以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哪年出生的,她母亲从没跟她说过这些。张桂花看着镜子里的脸蛋,皮肤确实没以前光鲜了,色泽黯淡了,还充斥着让她伤心的皱纹。她阴着脸,恨自己这些年没把自己当女人,竟次也没往脸上抹过香,眼下这张脸李雁军见了难道不晕倒?张桂花不是个记恨的女人,相反,她是个把什么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的喜欢自责的女人。她的记忆里有很多李雁军的好,她最记得多年前,有个燠热的晚上,李雁军担心儿子热醒,不断地为儿子打扇,而她却为他打扇。李雁军说:“你把儿子带好,等我打完仗,我再回来看你们母子。”
    这句很多年前在她耳畔的叮嘱,让她想起就激动,就觉得她应该去找李雁军,去亲眼看看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头发白了,是不是脸上也有皱纹了!张桂花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坚决地抠着因多年劳作而积累在额头上的斑,却怎么也抠不掉,抠痛了,抠红了,抠出血了,那让她痛恨的斑仍然坚固地存在在她额头两旁。张桂花再看自己的手,这手显得十分粗糙,皮打褶了,还隐隐透着腊肉味。她悲伤得倚在桌上低声啜泣。奶奶听见张桂花的哽咽声如蚊子样叫,就同情她,“桂花,你最好忘记李雁军,他现在有另个家,毛主席说夫妻,李雁军即便有天大的胆,也不敢有两个老婆啊。”张桂花哭道:“他是我丈夫啊。”奶奶说:“过去是,现在不是了。”但张桂花还是想去找。她开始收拾行装,临了,她对我妈说:“我没打算把他要回来,但我在他家做个佣人,总行吧?”
    张桂花穿着在青山街裁缝店订做的绿旗袍,和双后跟有点打脚的长沙皮鞋厂生产的女式黑皮鞋,去了北京。她虽然穿着绿旗袍和皮鞋,却仍是副做贼心虚的模样,自然被哨兵拦在军区大院的门外了。张桂花说:“我找我丈夫。”哨兵说:“边去。”她因为心里没底,就十分胆怯,但又不甘心千里迢迢地跑来连面也不见个就放弃,便壮着胆子对哨兵说:“我丈夫是你们军长。”站岗的哨兵打量她眼,跑去报告,不会走来个年轻军官,年轻军官打量着张桂花说:“大妈,请您到接待室来。”
    张桂花去了接待室,对年轻军官说了她的故事,年轻军官打了个电话,辆灰色的伏尔加轿车马上驶到接待室前,李雁军严肃着脸下了车。张桂花眼就认出了他,李雁军除了老些外,简直没变样。张桂花激动地叫声:“雁雁雁军。”李雁军扫她眼,“真是你。”张桂花再也控制不住积压在心田上的奔放的感情了,这么多年里她盼望的就是这天!她温情软弱又不顾切地投到了李雁军的怀里。年轻军官见此情景,不好意思地走开了,接待室里就剩下他俩。李雁军说:“师傅和师母都还好吧?”张桂花使劲点头,“他们都好。”
    两个人说了很多话,渐渐地张桂花觉得两人之间生分了。接着,李雁军先是到隔壁打个电话,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的话,随后带张桂花回家。李雁军住着栋两层楼的房子,家里什么都有。张桂花走进去时,现李夫人瞟她眼说“来啦”。家里有保姆,现李夫人正在厨房里指导保姆做菜。客厅里有两个孩子,男孩子正百万小!说,女孩子趴在茶几上做作业,咬着嘴唇。李夫人对两个孩子说:“大大小小,叫阿姨。”两个孩子都叫了声“阿姨”。张桂花看了眼两个孩子,觉得这两个孩子生活得真幸福,穿得也好。李夫人指着另边的沙发说:“你坐。”张桂花坐下,两只膝盖不觉就拘泥地拼拢了。李夫人说:“李军长很忙,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张桂花是来找丈夫的,但现李夫人的架势很不简单,当了辈子下人的张桂花,看见这个比她年轻又比她漂亮的女主人,心里就腾起股莫名的自卑,好像山林里起了雾,赶也赶不散。张桂花不说话,就那么紧张地声不吭地坐着,她有千言万语,但她不可能当着两个孩子和这个陌生女人的面说。吃饭时,张桂花觉得味同嚼蜡,虽然有鱼有肉。
    李雁军见张桂花不怎么动筷子,便说:“桂花,多吃点。”李雁军这么叫张桂花遭到李夫人的白眼,李夫人那会儿敏感地停下吃,斜视着李雁军。张桂花瞅见了,低头吃着那个保姆做的让她吃了想呕的饭菜。吃过饭,她又那么干坐着,墙上的钟,分秒地朝前走,先是两个孩子被李夫人勒令去睡觉,跟着,保姆也睡觉了,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几个人的心跳声。十点钟,李夫人伸个懒腰,把张桂花做她的乡下亲戚招待说:“我带你去招待所休息吧。”张桂花就跟着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李夫人去了招待所。
    张桂花完全被现李夫人的气势压垮了,晚也没睡着,第二天李雁军来招待所看她,她趴在他身上哭。李雁军很紧张,生怕招待所的服务员突然推门进来看见,忙说:“别别别这样,桂花。”他悲伤地解释:“这是国民党反动派造成的,那时你在国统区我在解放区这个罪要算在蒋介石的头上。”张桂花呜呜呜呜哭得很难看,把鼻涕把眼泪。李雁军吓坏了,手足无措,也很难过,说:“桂花,毛主席制定的新婚姻法是夫妻,我不能不听毛主席的话啊。”张桂花索性哭出声,哭得李雁军恨不得自己变成两个男人,半给李夫人,半给张桂花。张桂花悲痛地啜泣时,突然口气没喘过来,晕了。李雁军忙打电话叫来医生,医生把张桂花救醒了,李雁军阴着脸对女服务员说:“看好她。”
    张桂花再次醒来时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了,在她眼里,天色惨淡,阳光也凄凉。她在北京呆了个星期,那个星期她都在招待所的服务员眼皮子底下生活,她们送饭给她吃,送开水给她喝,还买来水果和点心。动惯了的张桂花根本受不了别人侍候,感觉她好像她不是自己样,就别扭。第六天上午,她对来看她的李雁军说:“帮我买张回长沙的火车票吧。”
    李雁军松了口气,想这个可怜的女人总算可以面对现实了,忙让人买了张开往长沙的火车票。他亲自驱车把张桂花送到火车站,让张桂花给我爷爷奶奶人带双棉皮鞋,还带了很多北京食品。张桂花坐到车厢里,扭头看站得笔挺的李雁军,又哭了,路哭回来的。走进我们家,她的双眼睛已红肿得同核桃样大了,她看着我奶奶,突然又热泪盈眶地哭了,激动地叫了声“妈”。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很感动,“你在何家生活了三十年吧?真算得上我女儿了。”张桂花就更加坚定地叫了声“妈”,张开双臂抱住奶奶。
    张桂花是个可以向命运之神低头的女人,不需要别人调解,自己跟自己较量番,就面对现实地拎着菜篮上街买菜了,这是张桂花把身上储蓄着的很多爱,不需要别人点拨地转移到白玉身上,天天关心着这个与她毫无关系的男孩。白玉这年读小学二年级,每天把自己玩得跟野猫子样脏,脸上总是有灰,人中上总是挂着绿鼻涕,张桂花便打水给白玉洗脸洗手,对白玉唠叨大堆话,比白玉的生母还要操心。
    这年四月——个暖风把市民身上的卫生衣吹得都脱下身的傍晚,我大姐很争气地为郭家生了个儿子,这让郭家十分欣喜。在郭家的公公和婆婆眼里,郭家的财产总算有了血脉相传的继承人。郭家大少爷来了,坐着他那辆奔驰,来接我爹妈和奶奶,脸的高兴道:“爸,家桃生了个儿子。八斤二两,我爸给他取了名,叫郭承嗣。”家桃的公公和婆婆直在盼着家桃生儿子,郭家很有钱有几家工厂有大房子,将来总得有个姓郭的人来继承家业。家桃知道这些,也很急,在郭家公公婆婆的念叨和焦虑中,她终于不辱郭家媳妇的使命。郭铁城得意地扬起脸说:“我爸妈准备为孙子办场热闹的满月酒。”爹说:“就家人吃吃饭行了,别那么铺张。”郭铁城脸又扬,说:“我爸决定的事,很难变的。”
    奶奶和爹妈都去医院看家桃,她婆婆守在旁,亲自喂家桃喝汤,喝得家桃脸上红润润的。家桃昂起头叫了奶奶和爹,爹见此情景,很放心。奶奶也是这种感受,回来后奶奶说:“家桃嫁给郭家真是嫁对了,生了个胖小子。”张桂花听了这话,望眼秀梅,秀梅说:“好啊,这证明我姐有福气,母凭子贵,郭家自然会对我姐更好。”
    侄儿郭承嗣做满月的日子,我二妈也来了。她有好多年没出现在我家了。我二妈的事情真的很多,解放初期,她和她爹妈分了七亩田,她爹瘫在床上,她妈身体虚胖得低头就晕旋,她又要照顾爹妈又要种田,还要养鸡喂猪,真的没有分钟闲暇。她乞求上天把每分钟都延长三十秒,她好完成等着她做的件又件事,因此她忙得连过年过节都抽不出时间来我家看她的亲生女儿。这次她能来是村里搞初级合作社,几家几户组,起种田起劳动,她于是腾出天时间来看她的外孙。我二妈虽只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可盘在脑门上的头发都花白了,穿的衣服也是农村女人常穿的深灰色的妇母装——这可能还是二妈最好的衣服。然而,亲家婆婆竟不让她抱外孙说:“这孩子嫩,你就不要抱了。”那刻,二妈的脸很难堪地红了,待那层红色褪去,二妈才尴尬地坐到椅子上,张脸就变得很疲倦和麻木。这次二妈来,爹让我改口叫她“马姨”,于是家人才想起她姓马,但马姨不经老,看上去好像已跻身于奶奶那辈人了。爷爷对她比较热情,问她:“村里还好吗?”马姨坐在她亲家母那豪华的客厅里,十分认真地答:“都还好,搭帮共产党。”
    晚上,马姨就睡在秀梅的床上,多少年了,母女俩怕还是第次睡张床。张桂花给马姨套了床干净被子。马姨看着女儿那熟得像只快烂了的桃子样的身体说:“秀梅,旧(fqxs)社会,你这个年龄,孩子都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捡谷子了。”秀梅烦她妈跟她提婚姻大事,“妈,现在是新社会。”她妈从我妈和张桂花嘴里知道了女儿与李文华的事,她妈想起自己与我爹的事,便说:“妈还没到你这个年龄就生了你姐。”秀梅生气了,“我讨厌男人。”
    秀梅说的是真话,但在她妈眼里,女儿说的是气话。她妈说:“你是说气话。”秀梅把背对着她妈,不再跟她妈说话。次日早,天下起了雨,她妈爬起床,拉开门,见张桂花坐在客厅里择苋菜,雨打在葡萄叶上沙沙响。她说:“我今天得赶回去。”张桂花说:“下雨呢。”马姨拘泥地笑,看眼落在院子里的雨滴,雨不是很大,打得桃树叶颤颤的,以致桃子藏不住地露了出来。马姨的目光瞬有些恍惚,十多年眨眼就过来了,自己再也不属于这个家了,这个家的人似乎也没把她视为这个家的成员了,就连她曾经十分仰仗的婆婆,也没把她看成儿媳妇了。这次来,让她感触最深的是,大家都把她看成了乡下亲戚,就连她女儿仿佛也是这样看的。她心里很寒,犹如心底有股冷风在抽打她,让她不想在这个家再多呆分钟。她坚持着要走,奶奶情急中递把旧(fqxs)油布伞给她,这让马姨更清楚她不属于这个家了,便举着旧(fqxs)油布伞,头也不回地迈进漫漫雨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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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八月里的天,我收到份入学通知书,成了湖南师范学院数学系的名大学生,也是我们家族有史以来第二名大学生。奶奶说:“我们家总算又出了个大学生,那要办酒席。”当然就办了几桌,我的些高中同学来了,街上的邻居也跑来祝贺,李佳也来了。女大十八变这话,具体体现在李佳身上,李佳出落得很漂亮了,小时候那个人中上挂着鼻涕的李佳已不翼而飞了,换来的是个身材娉婷且打扮洋气的说话声音悦耳的姑娘,她出现在门口,众人都惊呆了,就连向不把别人的漂亮放在眼里的何秀梅也吃惊不小。这个穿着时尚烫了卷发像银幕上走下来的小姐,竟是李佳。李佳有几年没来我家了,她初中毕业后进了厂,成了新中国的第代工人。那是家毛巾厂,离南门口不远,南门口可是很繁华的地方,李佳耳濡目染,就时尚起来。李佳看见我说:“祝贺你何文兵。”我第次在个女孩子面前脸红就是在她面前。李佳笑,笑声很好听。奶奶很高兴,“佳佳,坐到奶奶身边来。”李佳就坐到奶奶身边,奶奶摸着李佳的手说:“哎呀,你这孩子手真嫩。”李佳格格笑,我妈在旁抿嘴笑,说:“李佳真长大了,谈对象了吗佳佳?”李佳说:“还没有呢。”
    那天晚上我有点失眠,脑海里总是有李佳说话和笑的形容,心里承认她比我见到的任何女孩都要漂亮。开学了,走进大学的门坎,发现没个女同学有李佳漂亮,心里就更装着李佳。有天,何白玉与比他高年级的男生打了架,砖头把那男生的脑袋“拍”开了,血流了身。学校老师板着脸登门拜访,那男生的父亲也冲来,手里拿着那件血衣,要求我家赔偿医药费。那家长很气愤地说:“又不是阶级敌人,不至于那么下狠劲打吧?!”
    大家感到吃惊的是小小年纪的何白玉,居然敢用砖头砸人,这还了得!医药费当然要赔,还得写检讨认错。打发走何白玉的老师和那个学生家长,家人才第次把好奇的目光投到何白玉身上,似乎这才发现何白玉长得既不像他妈,也不像他爹。奶奶盯着曾孙儿看了好气,他可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天天长大的,奶奶见白玉倔犟的样子站在院子里,脸不服气的模样,奶奶问他:“你是吃了豹子胆吗?”白玉不回答,大哥瞪着儿子,拳头拧得直叫,可是他又无法揍他这个扭身就可以跑得没影的儿子。大哥骂他说:“我怎么就生了你这样的儿子?”白玉不望他爹,也不看脸怄青了的他妈。吃饭的时候,大哥的手够得着白玉,就拿筷子打白玉的脑袋,张桂花忙护着白玉,白玉端着碗逃开,躲到他父亲的手遥不可及的地方吃着饭,目光冷冷的,点也不在乎他爹打他。
    秀梅到底是当老师的,她把白玉拉到美人蕉边,用温和的声音说:“白玉,我相信你是好孩子,你告诉姑妈,你为什么跟那个男同学打架?”白玉的眼泪水突然涌出眼眶,鼻子也抽动了下,这才很气的样子大声说:“他骂我们家是国民党。”
    秀梅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喉咙样,家人都感到头皮发炸地睁大了眼睛。秀梅说:“你没告诉他,你叔爷爷是烈士?门上钉着烈士军属牌?”白玉又尖声回答:“他说钉在门上的牌子是假的,是我爷爷想隐瞒国民党反动派的身份,自己钉的。我就捡起砖头砸了他的脑袋。”大哥玉珍和奶奶爹,还有秀梅都不由得朝院子大门望去,有几秒钟,家人都没说话,表情都呆板了。临了,秀梅说:“白玉,以后哪个孩子再说这样的话,你不要理睬。”
    那天晚上秀梅洗了澡,把身体洗干净后,就坐在桌前给李文华写信,告诉李文华今天家里发生的事,说青山街上的人不像以前尊敬何家了,那个男孩就住在青山街东南角,那男孩的父亲和母亲她都认识,那男孩对白玉说出这样的话,她相信是大人教的。这证明时代不同了,从前敬重何家的邻居,今天敢于蔑视何家了。接着,她又在信里说她自己的工作。信马由缰地写着她的感受,说她之所以不敢怠慢地努力工作,就是不想让别人抓她的把柄,这封信她写得很长,写到蛐蛐的叫声变得单调和没精打采了,月亮被云雾遮住了,她才收笔。
    次日,她起床,拿个张桂花买来的包子就去了学校。中午时,她走到邮局,寄了那封信。这之后她又埋头工作,认真备课,边抵制个又个男人的诱惑,那些男人把新做的衣服穿在身上,站在学校门口,或站在离青山街三号不远的地方,为的就是看她眼,或者勇敢地冲上前,往她手上塞张当晚的电影票,然后掉头便跑。学校里,有个年轻的男老师是教数学的,十分暗恋她。有天,他壮着胆子走进青山街三号,问张桂花道:“请问,何秀梅老师是不是住在这里?”那已经是深秋了,葡萄藤上的葡萄叶都掉光了,降霜了,寒气在院子里飘荡,美人蕉和月季花冷得直打哆嗦。那是个星期天,张桂花穿着深灰色的夹衣都觉得冷,正打算折回房加件衣,见个单瘦的年轻男人竟敢问她何秀梅,不由得警惕地问他:“你找秀梅什么事?”年轻老师误以为张桂花是何秀梅的妈,便自作聪明地笑开嘴道:“您是何秀梅的妈吧?”张桂花平常说话细声细气,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大了扰了他人,这会儿却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大声回答年轻老师说:“现在还不是,但马上就会是了。”
    何秀梅走出自己的房间,见是她的同事,立即说:“张婶婶,他姓肖,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何秀梅没有把肖老师引进闺房,就在客厅里,在众目睽睽下接待肖老师,肖老师对何秀梅很殷勤,对我爷爷奶奶和我爹妈更是讨好。何秀梅对肖老师却不冷不热,目光甚至都懒得放在肖老师身上,吃中饭的时候,肖老师赖着不走,爹就留肖老师吃饭。吃过饭,何秀梅见肖老师还没要走的意思,就下催客令说:“我要睡午觉了。”再蠢的人再热情的追求者也明白这是逐客令,肖老师忙起身告辞,情急中塞张电影票给她,何秀梅毫不犹豫地把电影票退给他,“你跟别人去看吧。”肖老师红着脸走了。玉珍笑道:“看就清楚他在追求你。”秀梅转身往自己房间走,边淡淡地答:“我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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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马姨来了,拧着很深的眉头来告诉秀梅,她外公去世了。这个在床上坚持活了十多年的马驼子,终于在他女儿手上走完了他生命的历程。马姨说,她爹死时,她看见只壁虎(fuguodu.pro)从她爹稀薄的头发里爬出来,旁若无人地爬到枕头上,又从枕头上爬到床单上。她愤怒(shubaojie)地掌拍在壁虎(fuguodu.pro)上,壁虎(fuguodu.pro)被她拍死了,血沾在她的手上,几天了,还腥臭腥臭的。她归咎其原因说:“那只壁虎(fuguodu.pro)叼走了你外公的魂,不然你外公还不会死。”秀梅尖叫声说:“妈,你这是传播迷(xinbanzhu)信思想。”马姨真的老糊涂了,思想阻塞了,脸呈泥土色,笑容就龌龊僵硬。
    爹家桃和秀梅都去了,去追悼这个瘫痪多年的死人。没有个人掉泪,就连马姨的妈,那个与死者朝夕相处很多年的老女人也没掉滴泪。有会,秀梅死死地盯着她外公,想凭借自己炽热的眼力让外公死而复生,但她终于相信这种眼力只有民间故事里的神仙才有,她没有。她回来后说:“我觉得外公死得很安祥。”
    农历大雪那天,长沙就真的下大雪。就是那天中午,王玉珍端着钵肉丸汤,不小心溜跤,又流产了,这是她生下白玉后第三次流产。王玉珍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回来后告诉何胜武,医生把她的卵巢取了,从此她再也不能怀孕了。身为残疾人的大哥听了这话点也不遗憾,边对画稿上的老虎(fuguodu.pro)进行修改,边说:“你早就应该把卵巢取掉。”大哥是坐在堂屋里说的这话,家人都听见了。大雪下了个星期,天晴了。屋檐滴滴嗒嗒了好段时间。天上午喜雀落在葡萄枝上叫,叫来了二叔的信,二叔来信说他调往江苏工作,过年时他将带家人回长沙过年。于是家人都在为过年做准备,买来新被子和新垫单,又买张宽大的新床放在楼上朝南的卧室里,挂了新窗帘,还添置了几套新碗筷,可是过年时,二叔家人又没来,倒是来了封信,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说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
    这天下午,何家桃来了,抱着儿子,儿子郭承嗣长得胖嘟嘟的,何家桃却消瘦了。她女儿郭香桃扎着对小辫子,走在她爸郭铁城的身后。郭铁城脸哀声叹气的样子,脸上点也没有过年的喜庆颜色。他坐下,头低到胸前,抽着闷烟,他女儿站在他身旁,手搭在他膝盖上,仿佛在安抚她这个情绪低落的爹。葡萄藤上结着长长的冰锥,腊梅花却在窗前无声地绽放。家桃告诉我爹妈:“负责公私合营的干部昨天来了,跟铁城和他爸谈话,说社会主义不能允许有资本家,更不允许剥削,如果你们父子还固执己见,那将会有很严重的后果。”爹在参事室学了文件的,说:“社会主义是新政府积极奉行的主义,铁城,听我的,不要固执了。”郭铁城不悦地弹下烟灰,“关键是我父亲,我父亲认为砖瓦厂被褥厂和油漆厂都是他几十年的?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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