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4 部分阅读

    想卸担子了,决定在家多陪陪妈和爷爷奶奶。爹去湘雅医院探视他二弟,他二弟的身体康复得很快,爹对他说:“金林,妈身体不好,爹的身体也不像以前,我就在家照顾爹妈,你跟上面的人说说,我就不干了。”何金林也觉得他们的爹妈身边是需要留个人照顾,他赞同说:“哥,这事你打个报告,我叫人把你的报告送上去。”爹当即打了报告。两天后,爹接到电话,去当时的湖南军政委员会开会,会后,爹正要离开,黄克诚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拿着我爹的报告,叫我爹留步。黄克诚很客气地招待我爹,为我爹泡杯茶,还拿在战场上缴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抽的英国烟招待我爹。爹抽着英国烟,看着这位解放军的高级将领,感觉这是个十分简朴的人,没点架子。黄克诚自己边点上支烟抽,边问:“何金山同志,怎么不想在军队里干了?”爹又把对他二弟说的话复述了遍(fanwai.org),“我爹妈老了,黄司令员,家里总得留个儿子侍奉老人,况且敝人已是快五十的人了。”黄克诚将口烟吐到空中,想了片刻后点下头,说:“你的要求属于特殊情况,我接受了。”
    爹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家里说话声很热闹,笑声也朗朗的。李文华的声音:爽朗而快乐。李文军的笑声:雄浑而自信。还有何大金的声音:清亮而高亢。李文华和何大金坐在堂屋里,胜武和李文军,还有奶奶张桂花也坐在堂屋里,四个大男人大声说着话,奶奶和张桂花听他们说话。李文华看见我爹进来,忙起身,啪地个军礼敬给我爹,李文军和何大金也站直敬礼。爹摆摆手,何大金李文军和李文华如今都穿上了解放军军服,爹看着他们,想总算让这三个年轻人平安地度过了最危难的时刻!这几个月里,爹第次如释重负欣慰地瞅眼他们,说:“现在你们是解放军了。”
    李文军嘿嘿笑了下,“我现在是副师长,指挥权交给师长了,师长此前是四野战军里的团长。”爹点点头,“文军,在解放军的部队里要学会谨言慎行。”李文军说:“知道了。”爹又看着英姿勃勃的李文华说:“你现在是解放军,可以请上级查下,看你爹在解放军的哪支部队,如果你爹还活着,我想至少也是军长了。”李文华咧嘴笑,“我已经跟来改编我们炮兵团的解放军政委说了。”爹又点下头,把目光移到大金脸上,大金在当警卫营长的这年里,充分展现出他是个极负责任遇事冷静和勇敢的青年,爹笑笑,“大金,你也要上级打听下你爹妈。”爹的意思是要侄儿打听下他母亲,但爹不能光提他母亲,怕生性敏感的大金想到什么。爹突然感到牙龈阵生痛,忙捂着。大金为人热情,却腼腆,有时候很少能把个句子说完整,那天他却说了大串话。“伯伯,”他声音清脆地说,“早几天我们团政委找我谈心,我告诉他,我爹妈分别在九二七年和九二八年都去了江西革命根据地,至今下落不明,我们团政委很惊讶还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说他定向首长反映我爹妈的事,还要我好好干,争取更大的进步。”爹听大金这么说,觉得大金真的长大了,不用他告诉他怎么做了。爹牙龈痛,捂着牙龈痛的那边脸步入房间,躺下了。
    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却在看我大哥绣的花鸟,大哥正在给街上柳家的女儿绣枕套,绣睡莲和花蝴蝶,大哥边跟他们说话,边绣。李文军看着大哥的手针针地绣着,说:“没想到胜武绣的花越来越好看了。”大哥回答:“你别夸奖我,我是自己找点事干。”李文军瞟眼大家,朗声道:“所以我说胜武是个自强不息的人,悲伤和颓废,在胜武身上只是个过程,过,他就有了新的。”大哥昂起头笑,“文军,你也学会说恭维话了,成了解放军,到底不样了。”李文华嘿嘿嘿嘿笑,说:“大哥,文军哥说得没错,我也觉得你的花是绣得越来越好看了。”何大金看着大哥正绣的蝴蝶说:“大哥绣的这只蝴蝶跟活的样。”大哥说:“我是照着画本上的蝴蝶描下来绣的,我现在跟湘绣师傅学画画,每个月把自己画的花鸟拿去给他指点,我师傅说没点绘画功底,绣出来的花和鸟是死的。”
    大哥每天只要没事,就拿起画板画写生,画月季画美人蕉画牡丹花,或画杯子碗和热水瓶,要不就临摹画册上的花鸟狮子和老虎(fuguodu.pro)。这两年,已画了好几大堆纸,画得好的他就挂在墙上,大哥的房里满壁都是他的作品,白描的和画了明暗及画了色彩的都有。李文华称赞大哥说:“我就喜欢大哥的性格,绣花,说起来是女人的事,但大哥敢于选择这事。这就令我佩服。”李文军和何大金都笑。大哥说:“文华当解放军,嘴都变甜了。”
    中午的时候,何秀梅回来了,何秀梅已高中毕业,被学校推荐到所小学当小学教师。李文华把目光抛到何秀梅身上,何秀梅着身白衣服,头上扎着红结子,手里拎着包,看上去婷婷玉立的。李文华其实是来找何秀梅告别的,部队即将南下,去打残余的四处流窜的国军,他想跟何秀梅说几句体己话。何秀梅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都坐在客厅里,便打招呼,脸上飘着笑地在奶奶身边坐下了。李文华见何秀梅在奶奶身边大闺女样地坐下,忙焦急地对她眨眼睛,示意她跟着他进屋里去说话,何秀梅看见了却装做不懂,继续坐在奶奶身边,李文华站起身又坐下,又站起又坐下。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目标很大——在抗日战争和后来的湘南“剿共”中,他都没被来自敌人的子弹打死,实在是那些人的枪法太差劲了,要是遇上我大哥或他堂兄李文军,十个李文华都没了——大家都看见了李文华的焦虑和迫不及待的暗示,当时的李文华就是这样,透明得像个玻璃体,心里存不得点事,思想和爱憎都像商品搁在橱窗里样摆在脸上,大家都想笑又都忍着不笑地觑着。
    奶奶那天感冒了,说话带着鼻音,还有点头昏眼花,但她只是睃眼也看出了李文华的心思,何秀梅却装没看见,望着大家,脸上流淌着懵懂天真的笑。奶奶推下她的胳膊说:“你文华哥要跟你单独说话呢。”何秀梅仍嘻嘻笑,不起身,偏过俊俏的脸蛋,含几分矜持地问:“文华哥,你有什么事?”李文华咽下口水,当然不好说地红着脸答:“我没事。”他的眼睛里分明有事,他对何秀梅又使劲眨下眼睛,何秀梅却不理李文华掷到她脸上的火热的目光,笑着说:“奶奶,文华哥说没事。”
    爹躺在床上,听着晚辈们说话,忽然想要是正韬和天亮都活着,那多开心啊。但爹痛苦地感到世上没有“要是”,只有是和不是。正韬和天亮,这两个他关心得很少的儿子,偏偏去了另个他再也无法关心的世界。正韬,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抱过他,而天亮,爹隐约记得他在天亮四个月大时,抱过——就是他骑着白玉军裤口袋里插着牛奶瓶抱着天亮走进青山街三号令全家人愕然得傻了眼的那次。之后,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抱过这个如今在另个世界里安息的儿子。原来悲伤和回忆是当个人清闲下来后就找来了,人只有把心变硬,才不至于被悲伤和回忆奴役,爹这么想,笑,笑得牙龈痛。妈回来了,爹听见妈高兴地说:“哎呀,文军文华大金都是解放军了,好啊,我这心总算踏实了。”
    辆奔驰车开到门前,刹住,何家桃下车,拎着篮水果走进来。家桃怀孕四个月了,腰圆了,脸上呈现了些孕妇斑。家桃看见李文华,只是稍微愣了下,便笑了。李文华比家桃反倒镇静得多。这是他把对家桃的爱化成泪水抛洒在湘南宜章县的大森林里了。当时他接到何秀梅写给他的信,他边读信边哭,边率领他连里的官兵追击湘南游击队,直追到莽山丛林里。当他看见他的营长刘二郎被游击队从丛林里射来的子弹击毙后,他就停止抹泪了,因为比起死亡这个重大问题来,他的这点为爱情淌下的眼泪实在太廉价了。刘二郎营长的死把他因爱情产生的痛苦包袱卸掉了,这似乎是不搭界的事,但事实就是这样。此刻,他说:“秀梅,当老师辛不辛苦?”何秀梅扬起脸蛋说:“还好。”
    家桃把水果放到桌子上,苹果梨子,还有黄橙橙的芒果。家桃指着芒果说:“这是郭铁城个生意上的朋友从广州带来的。”何大金拿起个芒果,剥皮,尝了口,夸张地闭上眼睛说:“好甜的。”何秀梅没吃,李文华也没动,家桃说:“吃吧,秀梅。”何秀梅瞟眼说:“我不想吃。”王玉珍回来了,看见芒果很高兴,拿起个就吃。爷爷在后院做着木匠,旁边摆壶茶,累了,口干了,爷爷就喝口茶。他给胜武做的轮椅失败了,便思考着将那些用过的木料废物利用,给自己勉强做了张靠椅,椅子做得很粗糙,有的地方榫咬不紧,不得不使用钉子加固。此刻,爷爷正呲牙咧嘴地加固那几个没斗牢的榫。家桃拿着芒果走拢去,说:“爷爷,吃芒果,铁城特意让我送来的。”
    这时还是小男孩的何白玉,满头热汗地从街上跑回来,见堂屋里坐着的几个解放军是他爹妈让他叫伯伯和叔叔的人,就叫起来:“我也要当解放军。”
    小
    第87章
    那年十月,湖南省军政委员会,通知在湘副师以上的干部观看中华人民共和国于北京宣告成立的纪录片。爹去了。那时的干部身上都佩带手枪和带警卫,怕残留的国民党特务搞暗杀。爹已退出军界,帽徽摘了,警卫也撤了,但仍留着把手枪。爹乘车赶到时,只见中山路上戒了严。戒严的解放军向爹的司机要通行证,爹说:“我是临时接到通知来的。”戒严的解放军战士说:“必须有通行证才能进去。”爹正准备打道回府,肖劲光的车驶来,肖劲光九五五年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大将军衔叫我爹,“何金山同志,怎么啦?”解放军战士见肖劲光,马上个军礼敬给肖劲光,“首长好。”爹就随肖劲光起步入银宫电影院。爹看见傅正模将军,就跟傅正模将军坐在起,傅正模的旁坐着另名起义将军,傅正模绷着脸,爹也就绷着脸。当个又个的人说完话,跟着就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纪录片,爹看见站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毛主席,这个毛主席让他感觉眼熟样。
    爹的记忆下子跌入多年前,当时心要革命的我岳父曾带他去新民学会听毛泽东讲共产主义,那时的毛泽东很瘦,留个分头。那时中国是军阀割据年代,混乱不堪,毛泽东在军阀混乱的年代大谈革命和共产主义,让当时的我爹觉得是蚍蜉撼树。此刻,我爹觉得这个毛泽东真了不起!爹推下傅正模的肩,有几分遗憾道:“我认识毛主席,三十年前,我去他创办的新民学会听他讲过共产主义。”傅正模冷冷地说:“谁能想到三十年后啊。”
    “李雁城李雁城,”爹闯入老兵饭店时,大声叫我岳父。我岳父从伙房里跑出来,脸煤灰地对我爹说:“金山,我改名字了,叫李爱国。我爱新中国。”爹对我岳父改名为“李爱国”先是愣,马上激动道:“你还记得毛泽东吗?”我岳父李爱国说:“他现在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爹说:“还真是个人啊?”我岳父忧伤地摇头,“我已经痛苦了好阵子,要是当年我知道共产党会胜利得这么快,我也不会犯悲观主义。”我岳父说完这话,脑袋都低到裤裆里了。我岳父吐口痰,满脸的后悔和遗憾,回想着过去说:“那时赣南充满白色恐怖,到处是你们国民党军队,走错路都能碰见,又哪里能想到共产党会有今天?”爹没说话,我岳父十分懊恼和怅然若失地扭开了脸。我岳父对革命者如今都在享受成功和喜悦,个个走路扬眉吐气的,心里颇为嫉妒,这是他只能站在街上眼巴巴地干瞪着。“他妈的,”我岳父骂了声,很恨自己不争气道,“我他妈的是瞎了狗眼,看不到光明的人。”爹望着这个早期的革命者,心里也有点为我岳父惋惜。
    我岳父下意识地摸下屁股,脸上就气愤,“当年我若不是屁股上挨枪,现在少说也是湖南省省长,说不定也站在天安门的城楼上了。”我岳父看了报纸,报纸上有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的照片,毛主席的旁边站了很多我岳父的熟人,十多年前,他们在赣南时,经常在个锅子里吃饭,起憧憬革命成功后整个中国社会会是什么样子。我岳父痛骂自己说:“金山,我真是鼠目寸光啊,只配自杀。”爹拿我大叔安慰我岳父说:“话不能这么说,像我大弟金江,他只能在九泉下看革命者享受革命成功的喜悦。也有这种可能,也许早在三十年代,红军长征时,你就死了。”
    爹在老兵饭店坐了很久,老兵饭店的生意仍然不错,快吃晚饭的时候,人多起来,大多是些留恋过去的伤残的原国民党老兵,他们高高兴兴地聚在老兵饭店,说话喝酒吃红烧猪脚,谈论已逝去的抗日战争和后来的解放战争。爹见我岳父换了副脸色,副化悲痛为力量的样子招呼着客人和炒菜,就跟我岳母和梨花说了几句话,走了。
    有天,长沙下大雪,雪花飘了晚。奶奶早起床,看着院子里雪花飘舞,对我妈和张桂花说:“昨晚我梦见我二儿子,他可是很多年没到过我梦里来了。”妈看着奶奶,奶奶回忆着梦说:“我梦见金江穿着干部服,个人回来的。”妈多年前就从爹的嘴里听说了金江的事,妈说:“如果金江还活着,是该回来了。”白玉从奶奶的房里走出来,穿着蓝棉袄,人中上挂着结了壳的绿鼻涕,脸上脸朦胧。何白玉自断奶起,就直睡在他曾祖母的房里,白玉不敢个人睡,怕鬼,坚决要跟曾祖父和曾祖母睡间卧室。奶奶见曾孙儿的棉袄没扣扣子,马上说:“白玉,你不怕感冒打针吗?”边起身给白玉扣棉袄纽扣。白玉却高兴道:“老奶奶,好大的雪啊。”另个人起床了,是秀梅,她尖声说:“咦呀,瑞雪造丰年。”
    这天上午十点钟,家人坐在家里看的百万小!说,看的看下雪,我二叔何金林手牵着个孩子走进院子,身后跟着我二婶。我二婶穿件枣红色棉袄和条黑裤子,张脸被西北的太阳晒得有点黑和粗糙,不像我爷爷奶奶记忆里那个脸蛋俏丽的女人了。两个孩子也穿着棉袄和棉皮鞋,女孩子的脖子上系条红绸子围巾。两个孩子走进客厅,两双眼睛就东看西看,看见我大哥只剩半截身体,却坐在椅子上绣花,女孩就叫了声,大哥笑,“吓着你了吧?”二叔忙对他的儿子和女儿说:“他是你们伯伯的儿子,他的腿是抗战时期被日本鬼子的迫击炮炮弹炸没的。”何金林向拥到客厅里的家人指着我二婶说:“这是邓皎月。”又指着他儿子和女儿,“这是我儿子何陕北,这是我女儿何军花。”
    何陕北和何军花都长着我们何家的脸型,鼻子嘴巴也是何家的式样,眼睛和眉毛却像他们的妈。何陕北看大哥绣花,大哥正绣朵牡丹花,何陕北用陕西口音的普通话说:“绣花是女孩子的事。”大哥说:“大哥要是有腿,也不会绣花。”
    我二叔和二婶看着我们家人,很放松地笑着说着话。我二叔能次又次地从死亡的山谷里爬出来,湘军的刺刀不能把他刺死,军警的枪托和皮鞋没把他踏死,两粒从国民党特务的手枪里射出的罪恶的子弹都不能让他丧命,是上天要他享受革命的成功。何金林脸上的笑容是胜利者那种宽宏大量的笑容,爹坐在隅,看着他这个弟弟。弟弟没看我爹,而是看着他们的爹妈。何金林对他爹妈说:“我是特意回来看看您们两老。”爷爷咧嘴笑,看着金林心里却想起他的另外两个儿子,说:“你们革命成功了,金江和金石怎么没回来?”何金林回答他爹:“爸,金石现在是解放军的副军长,部队在大西南。”奶奶抖着毛巾,道:“我金石当副军长了?”何金林喝口茶,说:“我也是才知道,何金石在部队里,部队还是战时状况。”爹问:“还要打仗?”何金林说:“国民党特务和各地的土匪还没肃清。”
    奶奶把她昨晚做的梦说给金林听,奶奶说:“金林,你二哥是不是也该回家看看了?”二叔听奶奶说完这话,脸沉下来,他迟疑地看眼门外的大雪,又瞟眼我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妈道:“妈,金江可能牺牲了,红军长征前,我在瑞金碰见金江后,他就再没消息了。当时,二哥之所以留下来是二嫂要生孩子了,二哥不可能抛下二嫂不管。”爹听完这话,看着二弟问:“你最后次看见金江是什么时候?”二叔想了下说:“我最后次看见金江是九三四年四月,当时我是瑞金苏维埃学校里的名教员,为红军军官扫盲。二哥那天来学校找我,当时坪上的桔子树正开花”爹迷(xinbanzhu)茫了,问:“你没记错?”
    二叔说:“怎么会记错?当时正是赣南最紧张的时候,每天每件事都在我脑子里装着呢。”九三四年四月份时,身体被红军指挥官连击两枪的我爹,已转到湘南的战地医院养枪伤了,而那时,距爹亲手埋葬何金江已整整半年。爹抠着头皮,把内心的困惑倒出来说:“你如果没记错,那就怪了。我是九三三年十月亲手埋的你二哥。”爹说了那次战斗,二叔听完后,嚷道:“那就怪了,我明明在九三四年四月见过二哥,当时二嫂在苏区做妇女工作。就是那年,蒋介石心要剿灭我们,我们只好放弃瑞金,开始长征,长征途中,我听跟二嫂起工作的同志说,二嫂因快生孩子了就留下了。”
    那天和第二天接下来的时间,家人都在说我大叔的事,爹和二叔说的死和见的时间出入很大,这不能不让家人兴奋和迷(xinbanzhu)惑。奶奶说她要去赣南找金江,二叔摇手,说如果他二哥还活着,定会回家看父母,因为全国都解放了,蒋介石被赶到台湾了,没有谁可以阻挡他了。二叔想了下说:“妈,如果二哥和二嫂不回来,只有个可能,那就是二哥和二嫂在后来的与国民党反动派的斗争中,牺牲了。”奶奶听毕,伤心地哭了。
    爹心里却很释然,多年来缠着爹的噩梦消失了,他并没有亲手杀死他大弟,这让爹由衷地高兴。天,天晴了,太阳从久违的苍穹上露出来,平平和和的颗,将白茫茫的世界照得片金黄。这天,我二叔带着他的儿子女儿和邓皎月起出门,去体验长沙市民的生活。爹看着妈说:“我总算可以放心了,这么些年,这件事像块巨石样压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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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我二叔二婶,还有陕北军花在青山街住了个星期。二叔家人走的先天,奶奶杀只鸡,炖了大锅,吃饭时,奶奶把两只鸡腿分别夹给何陕北和何军花,奶奶说:“你们明天要走了,今天多吃点。”何陕北毫不客气,用手抓着鸡腿骨,口就撕下边鸡腿,嚼着。鸡腿很大,何军花用筷子夹不起,也学她哥样抓起鸡腿,看眼大家,咬了口。秀梅说军花道:“军花长得像北方人。”大哥盯眼军花,“还是像何家人。”二婶笑,大哥用画师的眼光说:“军花更像二婶。”那天下午,大哥就要给军花画像,让军花坐在椅子上,脸朝着窗外。大哥认真地画着堂妹,画了下午,把军花的腰和屁股都坐疼了。玉珍那天值班,玉珍回来时,大哥问玉珍他画的军花像不像,玉珍说:“不像,倒是有点像秀梅小时候。”秀梅看着画像说:“不像我。”军花看着身青布衣服身材修长婀娜的秀梅说:“姐,你真漂亮。”何秀梅笑,“你这小姑娘——”
    何秀梅很为自己的漂亮而烦恼,因为她真的不想这么漂亮,她随便走到哪里都被男性的目光团团包围,那些热情的目光如箭样射向她,扎在她脸上脖子上腰上,臀部上让她浑身不自在。为使自己不漂亮,她下狠心地给自己破天荒地剪了个男发,以为把那头秀发剪掉,别人就不会注意她了。但恰恰相反,她变得更精神更漂亮更遭人注目了,她在街上走或去商店里买东西,无数双眼睛都为她的美艳而惊奇。立即就有女孩子学她的样剪了男发,奶奶从南门口的吉祥腊味店回来,走进青山街时,就见几个女孩都剪着秀梅那样的头发,奶奶说:“秀梅,街上有姑娘学你的样剪男发呢。”秀梅不屑道:“想不到我开先河了。”
    院子里,桃树开花的那几天,何家桃的女儿出生了。郭铁城给女儿取了个这样的名字:郭香桃。这天上午,奶奶我爹妈和张桂花行人去医院看,家桃躺在产房里,胳膊弯里睡着个脸红嘟嘟的女婴,旁坐着家桃的婆婆。婆婆看着家桃说:“你奶奶和你爹来看你了。”家桃就睁开因生孩子生得很用力而疲惫的眼睛。她生孩子生得很辛苦,孩子很大,生下来竟有八斤八两。家桃叫声奶奶,又叫了声爹。
    张桂花把提来的水果和黄花菜交给家桃的婆婆,“黄花菜是发奶的。”家桃的婆婆是个当惯了太太的女人,穿得很整洁,头发丝不乱。家桃的婆婆说:“谢谢。”奶奶说:“家桃,要多点吃,不然奶水就不充足。”家桃点头,我妈拉着家桃的手说:“定要把月子坐满。”家桃说:“姨,您不要担心,我们郭家佣人好几个,我嫁到郭家后,从没做过天家务事。”爹注意到女儿用了“我们郭家”,这说明女儿已把自己当做郭家的成员了。
    那几天秀梅天天跑医院,她妈来了,守在医院里。秀梅是关心她姐,二是陪她妈。秀梅不去医院,她妈就不会回青山街三号。我二妈彻底退回到农村妇女的位置上了,衣着打扮都是何家山村的村妇模样,皱着眉头,表情僵硬,不爱说话。
    奶奶在楼上为她安排间房,为此奶奶头上搭条毛巾,和张桂花起打扫那间房打扫了个下午,但二妈在那间房只睡了晚,后面的两个晚上她都是睡在郭家。二妈不愿与我妈打照面,在她心里,是我妈夺走了她的男人。她虽然不再与我妈争风,却无法剔除心头的恨。妈和她那代人都从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失去儿子女儿或父亲母亲的悲伤状态里走了出来,又精神了,心要建设社会主义,就朝气蓬勃的。相比之下,二妈却陷入了孤立无助中。妈要爹留秋燕多住几日,但秋燕不肯住,说她得回村里去,因为她父母离不开她。秀梅送她妈去汽车站,折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场,第二天早晨眼睛还是红的,就连不懂事的何白玉都看出他姑妈躲在房里哭过,“小姑妈,你哭脸了吧?”何白玉笑着问。秀梅脸庄重地回答侄儿:“姑妈没哭脸。”
    桃树上的桃子天个样,绿中透红了,这天何白玉站在桃树下边打量桃子,边流着口水时,李文军穿着摘去帽徽领章的军装回来了。这年五月,全军参谋会议在北京召开,决定中国人民解放军从五百四十万里裁去百四十万。李文军因与上司不和,被裁了。李文军扛着背包走进老兵饭店时,我岳父傻了眼,因为他昨天还在为儿子骄傲,说儿子是解放军的副师长,没想儿子今天却着身没了帽徽领章的军装回来了。岳父呆呆地看着儿子,儿子说“我转业了”。岳父想儿子转业了,他拿什么骄傲啊?他不愿意相信地说:“你就转业了?”李文军脸脾气地瞟眼父亲,粗着喉咙道:“首长要我转业。”
    李文军只在老兵饭店坐了五分钟,就假装高兴地来了我家,他对奶奶说:“何奶奶,我转业了。”大哥听见李文军的声音,激动地从屋里“走”出来,手撑着椅子,把那半截残肢弯过来,屁股才落到椅子上。李文军对我大哥说:“我脱下军装当老百姓了。”
    李文军被安排进家医院,不是我妈所在的医院,是家新医院。李文军不懂医,就成了负责后勤工作的副院长。医院里给了间潮湿的房子给李文军,还给了张床,李文军就拎着口箱子和个包,住进了那间房子。医院离青山街不远,在处山坡上,李文军白天工作,晚上就来我家与我大哥下围棋。大哥曾被新政府安排到残疾人厂糊纸盒子,但大哥只干了三天就不干了,因为他实在不愿把时间浪费在糊纸盒上。大哥人残了,心还很高,他宁可坐在桌前画工笔花鸟或画水墨山水,也不愿与大堆残疾人聚在起糊纸盒。“从明天起,我还是在家里绣花和画画。”大哥既然这样说,家人就不再提及他去上班的事。
    青山街上的人都知道我大哥于抗战时期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心里都尊敬他,当然都愿意让我大哥为他们绣花。他们相互说:“这是抗日英雄何胜武绣的。”或说:“这是神枪手何胜武绣的,这花绣得多俊。”那个年代的人很纯朴,都想帮我大哥,于是谁家嫁女儿或娶媳妇,青山街上的人都不上百货商店买绣品,都来找我大哥,大哥就埋头为他们绣。大哥干事很投入,他认为人家看得起他就更应该对得起别人,于是他从早绣到黑,绣到王玉珍把他身前的绷子抢走,他才罢手。要是李文军来了,大哥就放下活儿,与李文军下围棋。下围棋是大哥的另爱好,自体残后,大哥的脑袋越长越大,脑细胞就十分多,完全可以边下围棋,边绣花。两人往往言不发地下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李文军才走。
    :?//。
    第89章
    爹在省参事室上班。没事,就是开开会看看报,都是些前国民党的将字号军人,见面打声招呼,然后各看各的书报。有天,爹问李文军来不来参事室,湖南和平解放前李文军是国军少将师长,也是起义将领之,是有资格进省参事室的。李文军问我爹参事室干些什么事,爹回答:“也没什么具体事,就是让我们这些人有个地方呆,坐在起学学文件看看报,提高觉悟,免得在外面生事。”李文军便摇头说:“那我还是在医院里做点实事好些。”他解释说:“我这么年轻,不干事,难受。”爹就没再劝说。
    我上初中,被大堆功课包围着,家里只有何白玉是个小闲人,他不是看他爹画画绣花,就是看他老爷爷做木匠。有天,他壮着胆子走出院子找街上的孩子玩,那些孩子不但接纳他还很喜欢他,那些孩子都听大人们说何白玉的父亲是抗日英雄,就对何白玉说:“我最佩服你爸爸。”从此,何白玉就经常上街玩,跟街上那些缺乏教养的男孩混在起,难免不沾染些恶习,又像当年他叔叔何正韬和堂叔何大金样,玩起了蛐蛐。他把养蛐蛐的烂罐子烂杯子塞到自己床下和奶奶的床下,以至于到晚上奶奶的房里便蛐蛐齐鸣,让奶奶半夜里醒来时还以为自己是睡在何家山村的露天坪上。白玉不光热情高涨地玩蛐蛐打架,还跟街上的男孩子玩“跪碑”和玻璃弹子。有天,个个子比白玉还高大的男孩哭着来我家告状,说白玉打他。奶奶瞪大了眼睛,以为这个世界轮回了,她的曾孙儿何白玉怎么同她孙儿何胜武少年时个样,动手打起别的孩子来了?奶奶想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生气道:“我要打人。”何白玉用不着他爹教他应作出何种反应,转身就跑,跑到街上才对奶奶说:“老奶奶,我没打他,是他自己绊倒的,这也怪我?”这回答也跟他爹当年回答奶奶时相差无几。
    何秀梅独来独往,大部分心扑在工作上,小部分心用来拒绝男人那厚颜无耻的求爱。青山街上和她所在的学校,有好几个男青年都跟雄蝴蝶样绕着她飞,只要看见她走来,人就像孔雀开屏样,让她既好笑又苦恼。青山街上有男青年,不知天高地厚,天傍晚,躲在株槐树下,待剪着个女式男发的何秀梅缓缓走来时,他像鬼样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何秀梅跳,他却激动道:“我今天想请你吃晚饭,请你答应我。”何秀梅没有给他任何可乘之机,“你走开,”她冷着脸说,径直朝前走去。
    还有青年,是她们学校的体育老师,父亲是新政府的个小官员,就觉得自己条件好。有天,趁下雨她没带伞而在教室前等雨停时,体育老师送伞给她,顺便将封信递到她手上,她没有接,伞也不要了,大步走进凄凉的雨雾中。第二年,从别的学校新调来个年轻校长,那校长姓顾,顾校长有天借谈工作的机会大胆向她挑明说,自从他看见她起,他每天晚上都想她。她答道:“那你想错人了。”顾校长不死心,过了几个月,天,他把她叫到办公室,递张电影票给她。电影她去看了,但在回来的路上,当顾校长吸了口八月的桂花香,再次激动地对她表白时,她把顾校长的话堵在嘴里,说:“顾校长,我有未婚夫,他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是志愿军的名副师长。”顾校长呆呆地望着她,“副师长?官不小啊。”何秀梅让顾校长彻底死心道:“而且他很帅。”
    何秀梅自己都记不清自己那几年里拒绝了多少男人求爱,没有个排,至少也有个班吧?这几个是她记得的,青山街上那个从槐树后跳出来的青年是她的小学同学,另两个是她的同事,还有几个是她不屑于去记的,因为她连眼角的余光也不会放到那几个男人身上。她每天要晚上八点钟才回家,吃几口剩饭剩菜,就扑到桌上批改作业。改完学生的作业,她便给李文华回信。李文华每半个月来封信,都写着“何秀梅亲启”。何秀梅就把信拿到房间里看,就是个字也不识的张桂花想看看她儿子写来的信,她也不给,她只把李文华在信中说的句话念给张桂花婶婶听,那句话总是:“请代我向我妈问好”。张桂花婶婶会竖起耳朵问:“还有呢?”秀梅告诉张婶婶:“没有了。”张桂花的脸上就有些失望。
    张桂花十七岁那年卖身葬母,被李雁军带进我家,她的大部分青春时光都丢在我们家了!那张原来很明显的河南姑娘的脸,经这么多年的湖南风雨打磨,已不像河南女人了,更像青山街上的中年妇人。张桂花现在已不指望她丈夫的消息了,等了这么多年都没把丈夫等回来,她已经彻底想不起丈夫长什么模样了,即使在梦里,她的丈夫李雁军也成了个模糊人,看不清脸蛋。她心里只装着儿子,她时常问秀梅:“我儿在信里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何秀梅说:“文华现在在朝鲜战场上打美国鬼子,要把美国鬼子打出朝鲜,他才能回家。”张桂花就叹气,脸上的表情因担心而有些怅然灰暗,“我文华不会有危险吧?”何秀梅比张桂花婶婶还担心,但说也奇怪,何秀梅已长成个能沉住气且很有耐心的女教师,她脸羞涩和端庄地告诉张桂花说:“张婶婶,文华哥不会有危险。”
    张桂花婶婶不放心,自己在房里偷偷供着观音菩萨,每天对着观音菩萨烧香。奶奶看见了,说:“这没用的。”张桂花不是这样看,她说:“有用呢,观音菩萨管全世界呢。”奶奶就不再阻止张桂花烧香拜佛。有天晚上,奶奶跟张桂花在观音菩萨前说了很多话,回到房里,躺下时感到头有些痛,就用手指揉着太阳|岤,揉着揉着便睡着了。奶奶梦见了何金石。奶奶说,这个最小的儿子,几十年里从来没走进过她的梦,她就是想梦见他也不让她梦见,可是那天晚上这个儿子突然来到她梦里,还是他上高中时那副自诩自己是天才的模样,表情也是少年时独来独往瞧人不来的严肃表情,对她说“妈,别出声”。奶奶说给爹和我妈听,让我爹妈替她释梦,爹想也不想地答:“这还用说吗?这个梦是说,金石要回来了。”
    我三叔何金石回来了,不过回来的不是人,是几件遗物,这在家里掀起了波澜。我三叔何金石自二十年前离开长沙后就与他爹妈断了联系,二十年里,他既没写过封信,也没回来打过个转身。那天下午,长沙市的民众正为抗美援朝的战争取得胜利而敲锣打鼓,游行庆祝时,院子里忽然多了个着身草绿色军装的男人。他是怎么进来的都没人晓得,宽脸仁厚,脸庞上有些胡子。他有点拘泥的样子搓着手,问扫着院子的张桂花:“请问这是何湘汉同志的家吗?”爷爷正在后院动着脑筋修改给他孙子做的轮椅——那张椅子虽然安了轮子却推不动,张桂花忙去叫爷爷。爷爷放下凿子,走出来,瞅着来者,来者说:“我是湖南军区的,我代表组织上通知您,您儿子何金石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
    对于爷爷来说,何金石同志只是生活在他记忆里的个少年,而且是个已陌生的少年。来者脸抱歉道:“大叔,何金石同志的遗体埋在朝鲜了,遗物只有口猪皮箱子和何副军长穿过的几件军服。”爷爷没法想清楚这事,怔怔地看着来者,来者愧疚道:“老人家您要节哀顺变,何副军长是被美国鬼子的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死的。”
    奶奶回来时,家人坐在客厅里都不说话,奶奶见三个穿军装的陌生人望着她,就猜测家里定出了什么事。奶奶皱着眉头坐下,三位军人里的位把何金石穿过的军装和戴过的军帽拿给奶奶看,“这些都是何副军长的遗物。”奶奶说:“我何金石死了?”奶奶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哭起来。军人说:“何金石同志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又参加了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和接下来的解放战争,临了还带兵上朝鲜战场打美国鬼子,是我党我军的好干部,他的牺牲,我们也很难过。何大妈,您是革命烈士的母亲,您有什么需要组织上安排和解决的,尽可以提出来。”奶奶哭着说:“那有什么用啊呜呜呜呜。”
    全家人里,只有奶奶最伤心,对于其他人来说,何金石只是个古怪的少年,这个早已让全家人记忆模糊的少年,现在变成几件旧(fqxs)军服回来了。对于我们这些小辈的人来说,都不知道家里曾经有过这么个人,几乎都忘记了院子里这棵被雷劈且燃烧过居然没死的桃树就是“这个少年”亲手栽的。大哥脸平静地对王玉珍说:“我都没点记忆了。”
    三个军人在我家院子的门上钉了块牌子,牌子是白底红漆字,写着:烈士军属。张桂花问钉牌子的军人说:“你肯定我儿李文华还活着吗?”军人回答张桂花:“应该活着,我帮你打听下。”三位军人走后,奶奶哭着。爹脸上有些阴郁,爹的这个弟弟在爹的记忆里,也彻底模糊了。有天,爹路过奶奶的房间,见三弟的遗物都整整齐齐地码在桌上,爹盯着三弟穿过的军衣和戴过的军帽,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上面爬。爹问王玉珍:“你看见有什么吗?”王玉珍像爹样盯着那堆衣帽,也道:“我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爹把他三弟穿过的军衣和戴过的军帽仔细翻看了遍(fanwai.org),只发现军衣的口袋里有把三弟使用过的牙刷,那牙刷定跟随三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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