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3 部分阅读

    将军注意,又说:“日本鬼子打北平打天津打济南打徐州打南京打上海打太原打郑州打武汉打南昌等等,都是仗就打下并占领,惟独打湖南长沙先后打了四次。这说明什么?将军们,这说明湖南人是真厉害,是敢拚敢打的。过去说,无湘不成军。这话的意思是强调,没有湖南人,这支军队装备再好也没有战斗力。将军们,这是你们湖南人的骄傲呵,只要我们同湖南人民同心协力,我坚信共军就休想打下湖南。将军们,你们说是不是?”将军们嘿嘿嘿齐声笑,白司令长官又道:“党国的命运就系在各位将军们手中,蒋总统非常关心各位,也很倚重各位将军,是置死地而后生的非常时刻了,将军们,我代表国民党中央代表蒋总统,代表党国为你们的矫勇善战,为将军们的名誉干——杯。”将军们都霍地起身,举起酒,饮下了杯中物。
    宴会之后,爹回到家,妈问他怎么样,爹板着面孔说:“完了,我今天看宴会上的将军们,个个如丧家之犬,谁还会管党国的生死存亡?今天这个宴会像是告别的聚会。”妈服侍爹睡觉,爹很快步入梦乡,又很快醒来,爹回忆梦境说:“我梦见家里起火了。”
    过了两天,家里果然起火了,个雷打在桃树上,那株桃树燃起来了,烧得树枝哔哔叭叭响。奶奶和妈还有张桂花婶婶及爷爷和王玉珍忙打水救火,好在家里人手多,就没造成损失。就是家里起火的那天,何秀梅出事了。这个时髦漂亮的女高中生太敞了,因有个有着众多官兵举手敬礼的军长爹,出出进进就风风火火的,谁也不放在她眼里,谁也不怕。
    还在过年边上,李文华用他的军饷在中山路百货商店买了辆上海生产的单车,送给上高中的何秀梅,“你上学的路途远了,我买辆单车送你。”李文华把单车推到街上,让何秀梅骑上去,他在后面把着车架,让何秀梅踩脚踏板。何秀梅就用力踩,单车的两个轮胎便朝前滚。何秀梅把车骑到墙根时,李文华在她身后道:“拐龙头啊,别把龙头抓那么紧。”单车的前轮撞到墙上,单车歪倒了,何秀梅也跌倒在地,额头上青了块。但何秀梅不是那种遇到困难就退缩的女孩子,相反,她喜欢迎难而上,好体现她是个勇敢的姑娘。她爬起身,拍打下裤子上的灰,又跨上单车,继续骑。第二天,她不但个人把单车骑到街上,还把单车骑到了学校,再骑回来时,她就驾驭得很自如了。何秀梅因为是女孩子,骑单车就不穿裙子,她每天上学都穿长裤,白的或者黑的,用不着担心风把裙子掀上天。
    何秀梅出事的那天,偏偏是穿裙子。先天,她姐来了,她和姐上街,俩人去中山路百货商店买衣服,她看中了条粉红色连衣裙,她穿上,问家桃:“姐,好看不?”家桃瞅眼她说:“秀梅,你真漂亮。”秀梅十七岁了,身材又婀娜又苗条,在学校里又是唱歌跳舞的积极分子,肚子里又有几瓶墨水作怪,那还不漂亮得像朵盛开的白玫瑰?秀梅说:“姐,你说文华会喜欢吗?”家桃说:“他还有不喜欢的!”秀梅就买下这条连衣裙,当然是她姐掏钱。
    翌日,她穿着它去学校,骑着单车,路上她生怕风把连衣裙吹起来,还好,那天街上没多少风,她平安地骑到了学校。但她到学校后,天阴了,跟着就打雷闪电,个雷把院子里的桃树打得着了火,害得家人忙打水救火。大家以为就要下大雨了,但风把天上的乌云吹散了,缕阳光透过吹散的乌云,涂抹在街道上。中午,秀梅骑着单车送个女同学回家,那女同学的妈病了,那女同学要回家照顾其弟。还在上第三节课时,秀梅就答应送她,可是到送她时,秀梅没想到她家住这么远,住在城边上。秀梅硬着头皮把同学送到家,然后骑着单车往回赶。前面有个上坡,很陡,秀梅吃力地骑着,坡上有五六个军人,扛着枪,走在坡中间。秀梅看见了,没放在心上,以为这些人都是她爹的兵。但这些兵不是她爹的,是窜入湖南的桂系部队,他们三五成群,到处抢掠和滛妇女,致使那段时间,长沙城郊的人如同躲日本鬼子样躲了起来。秀梅不知道这些,她是学生,只知道上学和回家。秀梅把单车骑到这六个军人身后时,摁下车铃,六个军人便回头,都盯着秀梅。
    秀梅见他们不让路,又摁下车铃,这时个粗蛮的军人把攥住车龙头,“按什么啊姑娘?”秀梅只好用脚踮着地,说:“走开。”另军人觑眼秀梅的身段,滛笑道:“姑娘还这么凶呀?”秀梅不屑地横他眼,想把车龙头从粗蛮的军人手中夺过来,但那军人不松手。秀梅因为有个军长爹,就怒(shubaojie)道:“滚开,你们。”那个对秀梅滛笑的军人的手却伸到秀梅的裙子下摸了把。秀梅气得浑身发抖,骂道:“流氓,我叫我爹枪毙你们。”另军人却伸手摸秀梅的脸,说:“这姑娘的皮肤真鲜嫩。”秀梅见六个军人围着她,心里蓦地十分恐惧,大声说:“我爹是军长,我要告诉我爹。”粗蛮的军人立即说:“我们好怕啊?他妈的,我还真没日过军长的千金。”路边有片树林,还有处土砖茅屋,两个军人拖着秀梅,把秀梅推进了那处农舍。农舍里有对老夫妇,秀梅绝望地对老夫妇说:“救命救命呀。”那对老夫妇刚站起身,个军人就用枪托将老头打晕在地,又枪托捅在老妇人脸上,把老妇人捅得往后退了数步,屁股坐在地上。那六名军人把年轻漂亮的何秀梅粗野地拖进房里
    当那六名野兽般的军人快活地扬长而去后,秀梅在那张肮脏的床上想到了死,她觉得自己没脸活在这世上了,她把自己关在这间房子里,无论那对老夫妇怎么敲门和劝说,也不开门。她把那家人的蚊帐撕扯成布条,结成绳,甩到梁上,做个套,自己站到椅子上,把脖子伸进套,脚把椅子踢翻了。她的喉咙突然封闭了,既没进气也没出气,她的眼睛里飙出了火星,她的身体在拼命地挣扎。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正从她的躯壳里往外钻,她看见她的灵魂像只白兔,跳到窗子上,从窗子上跳下去,飞奔着向杉树林而去。
    她是被那对老夫妇救活的。老女人听到秀梅踢翻椅子的声音,立即警觉地问老头:“什么声音?”老头已从昏迷(xinbanzhu)中回过神来了,也听到椅子倒地的声音。老头就绕到窗前看,于是看见秀梅的身体悬在梁下。老头急忙用锄头撬开窗,爬进去搂住秀梅的双腿,站到椅子上,解开了绳套。秀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老头和老妈双双守着她,老妈说:“姑娘,你的人生还长,死了虽然了百了,可你想想,你爹妈不白养你这么大么?”秀梅不语,流着泪。她看见自己的灵魂是只小白兔,就想原来她是食草动物投胎,前世是只兔子,现在她活过来了,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勇气第二次面对死亡了。
    秀梅是第二天上午回家的,穿着那个老妈的衣裤,先天晚上,老妈烧了好几锅水,让她洗澡。她洗了又洗,直到把身上的皮肤都搓红搓痛,还直到双手都被水泡白了,她才终止洗澡。单车被那几个军流子抢走了,她是徒步回来的,走了两个多小时。她走进青山街三号时,家里只有张桂花婶婶和大哥,其他人都去街上找她了。大哥盯着她,要不是她那张脸让大哥勉强认出她,这身衣服和脸上那凄惨的表情,让大哥觉得走进来的简直是另个人。大哥看就明白秀梅身上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秀梅脸上遍(fanwai.org)布着让人眼就能看出的凄惨!大哥说:“你怎么啦秀梅?”秀梅不看大哥,脸上的呼吸变得相当急促。秀梅穿的那老妈的衣服十分肥大,领口就垮下来大片,张桂花婶婶目光仔细,看见秀梅脖子上的紫红色印渍,圈,那是秀梅自杀时留在脖子上的。张桂花婶婶大为惊讶,“咦,怎么回事?”这事真是羞于启齿,秀梅捂着涌到眼眶周围的泪水,冲进房间,关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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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爹晚上乘着他的吉普车回来时,妈对爹说:“秀梅身上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脖子上有圈很深的紫红印,好像是被人拿绳索勒的。”爹很吃惊,去敲秀梅的门,“秀梅,你开门,让爹看下你脖子上的伤。”秀梅像她姐样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开门,爹心烦,想他这两个女儿怎么都是个脾性?遇事就把自己孤立起来,不愿与上辈人交流,便恼怒(shubaojie)地踢了几脚门,秀梅仍不开门。妈怕爹把秀梅逼出事来,把爹拉开了。爹急,阴着脸,躺到太师椅上。妈小声对爹说:“她骑的单车没有了,她回来的时候,身上穿着老妈子穿的衣裤,她出门时穿的那件水红色连衣裙也不在她身上。”爹的脸变青了,又起身,想去问个究竟。妈拦住爹说:“你不要问,女孩子遇到这种事,如果她不愿说,逼也没用。”
    爹绷着脸,不说话了。妈问爹今天开会是什么结果,爹拿出白司令长官的手谕给妈看,手谕命令新编第军三日内开拔到湘阴驻守。下面是白崇禧的签名。湘阴是长沙的北大门,距长沙五十多公里。陈明仁的第兵团驻守长沙市郊,白崇禧的军队正在向衡山衡阳带移动。爹明白,旦长沙失守,他白崇禧就可率部逃入广西,而爹的第军那时当然是全军覆没了。爹似乎明白党国军队为什么会败了,这些狗屁长官都是只为自己打算盘,考虑自己的利益,只想保全自己,把与自己无关的人和军队往火坑上推。爹苦着脸说:“身为最高司令长官,不身先士卒,命令自己的军队撤退,让我们新军与共军打,我的官兵会不服啊。”妈脸色苍白,问爹:“那你怎么办?”爹低声说:“我在会上提出,把军队拉到平江和浏阳打游击,白崇禧手挥就否定了,他坚持让我们新军打头阵,与共军硬拚。”
    电话响了,是程潜打来的,程潜问我爹:“你对白司令长官的安排有什么意见?”爹不知道程潜主席的意思,不知如何回答,程潜主席在电话那头笑,“白长官想得很周到啊,要我们新军打头阵。”爹听出程潜的话里带刺,马上表态道:“程主席,我只听命于您。”程潜主席在电话那头说:“你先拖着别动,住到你的军部去,谨防白崇禧的特务搞暗杀。”
    爹就没动,也不在家住,爹对妈和张桂花说:“照顾好秀梅。”随后,他住到了新军军部。军部在五家岭,占据着栋厂房。这原是家印刷厂,战事来了,爹把印刷厂征为新军军部,搬来桌椅电台,架了电话线,安排了床位,厂房里住满警卫,屋顶上和军部大门前都分别架着五挺机枪和三门迫击炮。何大金是个极负责的军官,他隔个小时就要巡查遍(fanwai.org),绷着他那张瘦长的脸对警卫营的士兵说:“弟兄们,警惕性放高点,眼睛放尖点,发现情况要及时报告。”他自己全副武装,驳壳枪都挂了两把,子弹背了军用包,裤兜里还边插枚手榴弹,也不嫌累赘。爹看着他这么副严阵以待的模样,感到气氛被大金弄得太紧张了,说:“何营长,你别搞得那么紧张。”二十二岁的何大金营长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道:“我是警卫营长,我得保护好您。”爹微微笑,走进军部的作战室。
    作战室里坐着贺新武副军长和杨福全军参谋长,他们都清楚共军快打来了,自己快完蛋了,他们都跟我爹样为党国的命运悲观绝望。贺新武副军长看着我爹说:“军座,我并不怕死,我们都是死过好多次的人,我是不想成为共军吃掉的‘肉包子’,那样的死太窝囊了。白司令长官在会上说,他誓死也要把共军消灭在湖南,他的桂系怎么不与共军正面交锋?而是往后躲?”爹看着贺副军长,想贺副军长只怕代表着众多从前线败下来的官兵的思想,爹明白这些残兵败将早没了打仗的激|情,很难驾驭的。贺副军长又说:“明知道会死,还要我们去送死,这是把我们当猪狗啊,军座。”爹没说话,杨福全军参谋长沉郁着,他的头上还绑着肮脏的纱布,左胳膊上还吊着绑带,爹见他不语,便鼓励他道:“杨参谋长,说说你的意见?”杨军参谋长说:“如果桂系和我们并肩作战,那我宁可战死,可是桂系十几万官兵躲在后面,作壁上观,军座,这我就想不通。”爹知道这仗是没法打的,也许共军来,甚至连炮都无需架好,这支人员复杂的军队就会溃散奔逃。爹叹口气,不再言语。
    李文军师长来了,爹看着精神抖擞的李文军师长说:“李师长,白司令长官命令我军开拔到湘阴阻挡共军,程潜主席让我军观望,你要做好战斗准备。”李文军师长挺胸,“我听军座的。”爹欣赏李文军,李文军长着个聪明的脑袋,不是那种打仗就傻拼的军官。
    爹拉着李文军师长走出门,走到株树下,爹拍拍这棵树,树在爹的拍打下颤动了几下。爹说:“现在局势很糟,搞不好就要掉脑袋,你定要警惕。”李文军师长就绷着脸,绝对效忠的模样表态说:“军座,我切听你的。”爹再次看眼李文军,“我希望战争结束后,你和文华大金都还能活着。我今天违抗白司令长官的命令,程潜主席要我们做好谨防白司令长官抓人的思想准备。”李文军师长明白道:“军座,我们师的三个团都在军部周围,早做好准备了。”爹很满意李文军这么回答他,“原三师是支顽强的师,打日本鬼子时没给湖南人丢脸,你要把你的师带好。”李文军师长敬了个军礼给我爹。
    .:小说”.
    第84章
    秀梅本来打算学她姐的,把自己关在房里,而且暗下决心,不到死她不出门。她把那个老妈子穿的妇母装塞到床底下,她的心就到了床底下,晚上睡觉,心就在那身衣服上打滚,感到自己太悲惨了,不小心竟遭到六个臭男人的污。那身衣服就是见证。她起床,把那身衣服拿出来,打成包,放到箱子里,重新睡下,但她的心也到了箱子里。眼睛闭,那六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又张牙舞爪地撕扯她的连衣裙,于是她不敢闭眼地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任奶奶爷爷王玉珍张婶婶我妈和爹敲门她都不开门。她流着泪,用牙齿咬着薄毯,轻声地呜呜呜呜哭着,对自己说:“你们当我死了吧,我再也没脸见人了。”
    然而何秀梅不是何家桃,尽管她们是同父母所生,但秀梅并没家桃那么坚强和那么大的毅力。再说,家桃当年把自己关在房里,是因为她心里装着郭铁城,并不孤单。秀梅把自己关在房里,心里却片空白,并没有个什么人作为精神支柱让自己支撑下去。个星期的孤独生活过去后,她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对面屋顶上的鸟叫声使她昂起头,目不转睛地凝望。天色那么蓝,白云于她眼里缓缓移动,阵南风吹来,似乎吹走了她心田上郁积的那片阴霾的云层,使她感觉有抹阳光在她脑海里移动似的。第二天是个星期天,上午,那个她骑着单车送回家的同学见她有个星期没来学校上课,就邀着另个同学来看她。两个女同学笑着走进青山街三号,看着我妈和张婶婶,其中个女同学尖声说:“伯母,我们来找何秀梅。”另个女同学说:“何秀梅是不是病了?”我妈和张婶婶同时望着这两个女孩,不知如何回答, 这时,何秀梅开了门,把两个女同学迎进她的房间,其中女同学发现何秀梅瘦了,还惊讶地发现何秀梅的脖子上有圈红印渍,那女同学说:“咦,你这是怎么了?”何秀梅是个机灵的女孩子,她淡淡地看着那女同学说:“就是送你回家的那天晚上,被个男人勒的,那男人抢我的单车,从背后用绳套套住我的脖子,把我勒晕了。”两个女同学都惊诧地望着何秀梅,何秀梅又轻描淡写地说:“幸亏过路的人救了我。”
    何秀梅跟两个女同学说了很多话,把她这几天闷在心里的话,用不同的形式说了出来。她把这些话吐完后,自己感觉也轻松了,就留两个女同学在家吃中饭。两个女同学走后,何秀梅打来盆热水,用热毛巾敷脖子上的印痕,希望那些淤血快点消散。王玉珍看见了,忙高兴地帮她拧热毛巾,张婶婶隔半个小时就给她换盆热水。王玉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秀梅当然不会说那件可怕的事,她把这几天在她脑海里反复想过的话说给王玉珍和张婶婶听,就是被个坏男人抢了单车的话。家人听她说毕,总算放心了。
    吃晚饭时,张婶婶突然想起个细节,问何秀梅:“你那天出门时,穿的是连衣裙,回来时怎么穿的老式的妇母装?”何秀梅的脸下子白了,她没想到张婶婶会这么问,她编着话说:“那天那个坏男人把我拉下单车,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拖了三四十米,连衣裙在地上磨烂了,那里的个老妈子看我可怜,就给了我她穿的衣服,我就换了那身衣服。”
    何秀梅自己松了口气,因为欺骗有时候也是剂安抚心灵的良药。她决定把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永远隐瞒下去。她这么说过几次后,心灵上的创伤被自己的谎言抚平了,她甚至都愿意相信自己编的谎言了。那天晚上月亮椭圆个,悬在阴森森的天空,她就坐在葡萄藤下,长时间地盯着月亮看,葡萄藤在夜色下更加漆黑,犹如张坚硬的黑网布置在天空中。等全家人都进入睡乡后,她起身,把那身妇母装从箱子里拿出来,扔到后院的坪上,倒些煤油到衣服上,划根洋火点燃了,因为衣服上浇了煤油,烧得就很凶。火光使后院透亮。张婶婶那当儿没睡着,看到火光,忙起床说:“秀梅,这深更半夜的你烧什么啊?”何秀梅脸迷(xinbanzhu)惘道:“我想把我自己烧死。”张婶婶听何秀梅这么说,吓大跳,“你疯了?”何秀梅不回答,目光痛楚地盯着燃烧的衣裤。火光渐渐熄灭,有几处地方没烧净,何秀梅又把煤油浇到那几块烧煳的破布上,再次点燃,那几块破布也烧成灰了。奶奶鼻子尖,睡梦中闻到烂布的煳味儿,忙爬起床,见孙女何秀梅拿着扫把扫地,见张桂花张大嘴地站在旁,奶奶问:“你烧什么啊秀梅?”何秀梅阴着脸回答:“烧衣服。”
    吃过早饭,何秀梅就上学校去了,奶奶看着她的背影走出门,对张桂花说:“桂花,我们去作坊吧。”妈和王玉珍早去了医院,奶奶和张桂花走,家里就只剩爷爷大哥和大哥的儿子。大哥坐在亮堂的客厅里绣荷花。抗战胜利后,大哥因身体残疾退役了,退役后大哥度情绪低落,甚至有莫大的恐慌感,觉得自己这么活着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正当大哥情绪低落到极点时,那天,王玉珍和何家桃买回来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那鸳鸯是绣在白缎子上的,还绣了桃枝和几朵桃花,两只鸳鸯立在桃枝上,紧密相依。我大哥看着这对绣着鸳鸯的枕头套,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学湘绣的思想,至少这样活着比天天坐在椅子上等死有意义些。湘绣无须用脚,有两只手就够了。于是大哥便让王玉珍买来锦缎彩色丝线,还买来绷子骨架,奶奶看见了,马上赞成道:“胜武,是要给自己找点事,这人活着,每天干点事总比不干事好。”那是三年前家桃和李文华准备结婚的那段时间里的事,就是从那天开始,大哥拿枪的手拿起纤细的锈针,开始了他新的人生。街上,有对母女是干湘绣的,大哥就去向她们请教。此刻,大哥正在绷子上针线地绣荷花,这是为对门刘家要出嫁的大女儿绣,那姑娘希望我大哥为她绣对荷花枕头,好枕在抗日英雄绣的荷花上入梦。
    爷爷把张砍凳搬到后院里,找出几根木头,做起了木匠。当个好木匠,是爷爷少年时候的梦想。现在爷爷老了,不用管家里的事,就买来套木匠工具,要用实际行动来圆他少年时候的梦。爷爷喜欢闻木头的气味,杀开木头,便着迷(xinbanzhu)地嗅着木质气味,硬要这么嗅几遍(fanwai.org),才又开始锯或刨,边在木方上画线,边拿眼睛瞄。他要给他孙子何胜武做张能滚动的椅子。韩家的老头对爷爷说,他前两天在街上看见个像我大哥这样的人坐在轮椅上,个女人在背后推着轮椅走。爷爷就让韩家老头描述了番,又请韩家老人画了个轮椅的草图,爷爷就琢磨草图,边大刀阔斧地干,结果浪费了很多木料。爷爷又买来板车木料,杉木枞木梨木楠木和松木,倒在后院里,边很有信心地对胜武说:“爷爷给你做张能滚动的椅子,这样你就可以出去看世界了。”何胜武不抱指望地说:“爷爷,您又没做过木匠,做不出的。”爷爷说:“爷爷学啊,爷爷在家没事,正好找点事做。”
    就在大哥在客厅里绣荷花爷爷在后院做木匠的这天上午,个着灰长衫的人走到第军军部前,警卫营长何大金戒备地挡住他,他说:“我找何军长。”何大金手按着枪柄说:“证件?”那人笑,“我是何军长的弟弟。”何大金瞟眼来人,觉得来人与何军长是有点像,他想到父亲,马上问:“你是何军长的第几个弟弟?”那人瞟眼何大金,说:“我是何军长的二弟何金林。”何大金想,原来是他叔叔。当了警卫营长的何大金还是不放心,因为他听说军统特务什么事都干得出,为达到刺杀特殊人物的目的,常冒称特殊人物的亲戚或朋友,从而混进门厅或宴会,搞那种暗中行刺的勾当。他不客气地说:“我要搜下你的身。”何金林就张开双臂,何大金也不含糊,仔细摸他的身,看他身上藏着枪没有。
    何金林身上当然没有枪。何大金放心了,领着他穿过架着机枪和迫击炮的工事,走进军部,军部里坐着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爹看着何大金领着个大胡子男人进来,就望着何大金和这个中等个头的大胡子男人。大胡子男人开口说:“金山,我是何金林。”爹大叫声:“真的是你啊金林。”两兄弟握手,拍着各自的肩膀。何金林脸胡子,比二十年前当然老多了,脸上和眼角都有了皱纹;穿条黑布裤子,着件灰长衫,脚上双长沙人爱穿的黑胶底布鞋,看起来既不像教师,又不像工人。二弟笑时,有颗牙齿格外明显地暴出来。爹记得二弟年轻时牙齿是十分齐整的。爹看眼大金,对何金林说:“这是你二哥金江的儿子。”何金林高兴地拉着大金的手,“啊,长这么大了。”何大金就不好意思了,叫了何金林声“叔叔”,又赶紧退出去,因为他身负保卫军长的职责,可不敢疏忽大意。爹向二弟介绍说:“这位是贺副军长,这位是杨军参谋长,我二弟。”几个人握手,爹叫贴身警卫泡杯绿茶,二弟捧着茶,见贺副军长疑惑地看着他,又低头看桌上的军用地图,便笑道:“哥,你还研究这些干啥?你以为你们能挡住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的进攻?”
    爹叹口气,何金林望眼贺副军长和杨军参谋长,“哥,这两位”爹说:“我们是三十年的老伙计,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贺副军长见何金林还是犹豫,就起身说:“我们还是先离开吧。”爹拉住贺新武说:“前些年你问我,我说我的几个弟弟都死了,那是我有顾虑。现在,我已没什么顾虑了,我这个二弟是个共产党。”贺新武惊讶的样子望着何金林。何金林开口道:“我哥既然把话挑明了,我也把话挑明,投诚吧,起义,共产党会给你们条出路。不起义,那就是被我人民解放军消灭。”贺新武看我爹眼,爹也看他眼。何金林又说:“现在国民党人心涣散,各人都在给自己留后路,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政府也该寿终正寝了。”爹点上支美国骆驼烟,又扔支烟给二弟,说:“金林,我军实在强大,很多装备都是美国提供的武器,怎么都纷纷被你们解放军吃了?”何金林说:“你知道白崇禧的军队窜入湖南做了些什么?哥,你住在军部,接触的都是高层人士,不知道白军在湖南境内的所作所为。你去老百姓中打听打听,白军在湖南沿途见财物就抢,见妇女就强,这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你想想,这样的军队,如此欺压老百姓,老百姓会拥护吗?”爹骂道:“太不像话了。”我二叔微微笑,“古人云: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爹望眼贺新武和杨福全,“你们有什么想法?”
    贺新武当然清楚打仗将是什么结果,说:“军座,切听你的。”杨福全也表态:“军座,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爹说:“老实说,这仗我不想打,明知道打不赢还打,那是把弟兄们的生命置于死地,是不把弟兄们当弟兄,本军长最瞧不起这种只顾自己得失的人。本军长无能,打不赢气势如虹的共军,既然龙凯军长最后连蒋总统的命令都敢不听,我们干吗听白崇禧的?白崇禧自己率部退缩,却命令我们新军的弟兄们当炮灰,这命令太不顾我们新军的死活了,本军长宁可掉脑袋,也不愿执行。”何金林把目光投到脸凄惨的贺新武和脸茫然的杨福全脸上,说:“我们对你们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只要你们投诚,我保证:我们绝对保证你们的人生安全,并会给你们个妥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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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奶奶很高兴,亲自下厨为她的三儿子何金林做金林小时候喜欢吃的麻辣豆腐和油淋辣椒。何金林笑着,吃着奶奶做的麻辣豆腐,又尝着奶奶做的油淋辣椒,“妈,真好吃啊,我在延安和东北时做梦都在想吃湖南的家常菜。”直到这个时候我奶奶才问他:“金林,你怎么不把我孙儿和孙女带回来?”二叔在饭桌上说:“妈,湖南还没解放,等湖南解放了,我定带他们回来。”奶奶说:“你二哥直没有消息,晃二十多年了,你替妈打听下你二哥的下落。”何金林的脸色阴沉下来,好像朵乌云把阳光遮没了,爹在军部已跟他说了,他已知道二哥死了。他说:“妈,很有可能二哥在赣南牺牲了。”爹用力咳了声,二叔看眼我爹,又改口说:“我只是猜测,等湖南解放后,我再请求组织上去赣南找找二哥。”奶奶就瞪着她这个满脸胡子的三儿子说:“你定要把你二哥找回来。”我二叔点下头。
    吃过饭,我二叔要我爹回军部,非常时期,二叔担心我爹掌控的新编第军会发生变故。爹也觉得不能马虎(fuguodu.pro),带着警卫走了,二叔却留了下来。这个家对于我二叔来说,真是太亲切又太陌生了,除了他爹妈和张桂花婶婶,所有的人对于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去革命时,我大哥才几岁,而且两条腿都是好好的,没想他回来,他这个侄儿却失去了双腿。至于我秀梅和我弟天亮,都是我二叔离开长沙后出生的,他当然就陌生。二叔说:“天亮,你这个名字取得好,天就要亮了。”我弟笑,二叔又说:“你爸有远见,中国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站立起来。”我八岁的兄弟笑笑说:“我们老师说,中国要变了。”二叔高兴地摸着天亮的头说:“是啊,中国要变成共产党的中国了。”
    其实爹对国民党特务的阴险和残忍是有预见的,爹让何大金每天安排个班的士兵去青山街三号,保卫他的家人,于是每天有辆卡车送个班的士兵过来,把先天在青山街三号站岗的士兵带走。这天是星期天,我和弟都不上学,早,卡车驶来,送来个班的士兵,还带来馒头和稀饭,给先天站岗的士兵吃。那些士兵因通宵站岗,很累,就坐在院子里吃着馒头和稀饭。我二叔那天晚上就歇在青山街三号,他听见说话声,醒了。他对司机说:“正好,我要去军部。”他洗脸漱口时,何天亮也起床了,坐在门坎上看着士兵们吃馒头和稀饭。他真的不应该起床。我弟平常的这个时候,即使是天上打雷,他也是不醒的,硬要妈走进房拉他,揪他的耳朵,对他大吼他才爬起床,迷(xinbanzhu)迷(xinbanzhu)糊糊地去上学,逢星期天,我弟不睡到上午十点钟,是没人叫他起床的。那天,是死神把他叫醒的,死神不但把他叫醒,还要他去坐车。他见他二叔爬进驾驶室,忙起身说:“二叔,我也要坐卡车。”
    我二叔当然不会反对,司机更不会反对,司机说:“上来吧。”我弟就爬进了驾驶室。卡车开走了,带着我二叔和我弟向爹的军部而去。那天是个阴天,与前两天并没什么两样,气温甚至还低几度。街上也没什么新奇的事和新奇的变化,卡车开到军部前,二叔和我弟都跳下车。何大金站在军部前迎接,军部前有很多岗哨,我二叔去了军部作战室,去与我爹讨论起义的事项。我弟却在军部前玩。军部前有棵牛奶树,这树的树汁跟牛奶样,有种金壳虫很爱吮吸这种树汁,我弟很喜欢捉这种金壳虫,捉了,拿奶奶的线系着金壳虫的脖子,金壳虫飞的距离就限制在线控制的长度内。青山街上的男孩,夏天里,不是捉蛐蛐玩,就是捉这种金壳虫玩。我弟捉了好几只金壳虫,捉了,放到口袋里,又再捉。
    在我弟捉金壳虫的时候,我二叔正告诉我爹,据打进国民党特务组织的地下党送出的可靠情报,程潜和我爹等几个湖南省的军政要员,都成了白崇禧开出的黑名单上的人,白崇禧已下令特务对黑名单上的人进行暗杀。二叔要我爹千万别大意,在起义前,千万不能走出军部,任何名义的军事会议都不要去参加,以免身遭不测。爹对自己上了特务的黑名堂并不吃惊。爹对他二弟说:“暗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二叔说完这事,又跟爹说另些有关起义的事项,九点多钟,二叔要走了,因为他还约了别的同志上午十点钟在松桂园的邮局前见面。二叔走出来,我弟要跟着他起回去。二叔没拒绝,想等走到有人力车的地方,他叫辆人力车把我弟送到青山街三号。但他们没走出多远,只是走到街口,距我爹的军部还不到百米,从家小粉店里走出来两个帽子压得低低的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我二叔正奇怪天这么热,这两个男人还戴帽子,突然那两个男人同时拔出手枪,几声尖利的枪响后,我二叔和我弟都倒在血泊中。何大金听见枪声,忙带着几名士兵举着枪大步跑来,但晚了,那两个开枪射击的特务已逃走了。
    我二叔的肩膀和胸部各中了枪,然而人还有气。我弟何天亮的额头上挨了枪,那颗子弹打烂了我弟那光洁的额头。由于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没想到罪恶的子弹会射向身为孩子的他,两只漂亮的眼睛还是睁着的,只是生前这对水灵灵的眸子,此刻却毫无光泽。
    爹悲痛和愤慨地击了下桌子,桌上的物件吓得都跳起来,爹对何大金说:“何营长,马上带个排的卫兵去青山街,把你爷爷奶奶大哥大嫂都接到军部,以免特务再下毒手。”爹拿起电话,打李文军师部的电话说:“马上叫李师长来军部。”爹盯着他最小的儿子,满脸痛苦愤恨和羞愧,自己身为军长,由于违抗白崇禧的指令,借口他的新军不过是这半年收罗的从前线退回来的残兵败将,守守长沙还勉强,拉出去打仗就会涣散而拖着不动,没想儿子倒成了他的牺牲品。爹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迈到窗前,从窗户望出去,条街道青灰色,幢幢破烂的房子耸立在街道两旁,有人在这幢幢灰不溜秋的破房子前出入。空气中似乎有股令人窒息的粘状物将空气抓住了,因而连丝微风都没有,窗帘垂直在窗前,纹丝不动。
    辆美式吉普车驶来,先跳下来三名荷枪实弹的警卫,跟着李文军师长跳下了车。李文军脸精神,步伐稳健有力,踏得楼板咚咚响。李文军步入军部,看见何天亮躺在地上,大吃惊。爹绷着脸对李文军说:“马上做好跟白崇禧打仗的准备。”
    那段时间,身处长沙的国民党高官都人心惶惶,国民党大势已去已成了再没人争辩的事实,很多高官开始把自己的亲人送往香港或台湾。青山街的大门已落了大锁,我们家人都住在军部,都在悲伤紧张和不安中,尤其我妈,下子仿佛老了十岁。就是那几天,程潜主席在白崇禧的逼迫下,辞去湖南省主席职,带着几个人去了邵阳。新主席是中央军第兵团司令陈明仁将军。爹整天呆在军部,所有的人都枪不离手,也不许我们走出军部半步。军部外有特务。爹每天站在窗前,举着望远镜,看到形迹鬼祟的人,就叫声何营长,何大金忙带班警卫冲出去,把那人抓到军部盘查,搜出身上有枪,就用皮带抽,戴上脚镣手铐,关到地下室。这样扣留了七八个形迹可疑的人,军部前干净了,早晨就只有雾,晚上寂静得只有蛐蛐叫和天上的星星了。
    有天,爹起床漱口,顺手拧开收音机,听到共军电台广播:“我军已拿下岳州,现已对驻长沙的国民党残余部队形成了强大的包围之势,将对长沙的国民党军队发起总攻”岳州距长沙不过百多公里,就是用两腿行军,最迟后天能到长沙。爹没漱口了,点上支烟。贺新武和杨福全也听了电台,慌忙走来,不安地望着我爹。贺新武说:“军座,共军把岳州拿下了。”爹吐口烟,“做好战斗准备,不过不是跟共军打,而是准备跟想阻挡我们起义的人打。”贺新武盯着我爹几秒钟,“军座,你说陈明仁将军会不会向我们开火?”爹瞥着手中的骆驼烟,也没把握,“现在还不知道,”爹说,“局势复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吧。”
    就是那几天,第四野战军又攻下平江县和浏阳县,跟着又解放了澧县和石门县,直逼长沙。白崇禧早已弃下湖南的军务,匆匆逃往衡阳。程潜回到了长沙,打电话到新编第军军部,爹听到程潜的声音就十分欣喜,忙问:“程将军有什么指令?”程潜说:“我命令你新军的官兵坚守阵地,但不要与共军交火,等待结果。”爹只说了两个字:“遵命。”爹对贺新武副军长和杨福全军参谋长说:“程潜主席回来了,要我们等待洽谈结果。”爹等来的结果就是新军的全体官兵放下武器,接受中国人民解放军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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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我爹四十八岁了,打了半辈子仗,早已厌倦军旅生活了,人民解放军改编湖南新编第军时,爹不想干了。妈因失去了儿子天亮,那段时间精神恍惚,食不知味,夜里总是能看见天亮在她房门外站着,妈起床去开门,迎接她的只是黑暗的风声,或是只跳入我家院落的野猫,对着妈亲昵地叫声。爹很担心妈,让我们把凡是我弟使用过的东西都清除出妈的视线,这样过了段时间,妈的情绪没那么低落了。爹的颗心才从悲痛和紧张的气氛中松懈下来。这松懈,爹发觉妈老多了,那个漂亮得让无数负伤的军官为表明自己是名真正的男子汉而咬牙忍痛脸上还装笑伤好后还回来送花或送新手帕给她并伫立在医院的过道里发痴和犯晕的付琳,不见了,换来的是个皮肤开始起皱脸色不再生动娇媚有点呆板和沉郁比般中年妇女好不了多少的付琳。
    爹想?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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