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骡子》第 22 部分阅读

    猴子兄妹俩厚着脸皮来找她,站在门前敲门和说话,她也是悄无声息。端午节,家人吃粽子和咸鸭蛋,突然想到她,就送三个粽子和两个咸鸭蛋进去,她只吃了个粽子和个咸鸭蛋,另外的两个粽子和枚咸鸭蛋被她无情地抛出窗户,叭,摔在奶奶的脚前,气得奶奶忘记她是亲孙女了,急躁中把当年梨花伯妈骂我岳父和李文军的话恶狠狠地甩到窗户上,“你这砍脑壳的,糟蹋粮食,是要遭雷打的。”
    爹直忍着,想时间会让家桃改变想法,但爹那天忍无可忍了,勃然大怒(shubaojie),走进厨师,拎着那把张桂花婶婶常用来剁骨头的锈斧头走出来,要用斧头劈开门,却被奶奶拦住了。奶奶骂完就冷静了,说:“你是想逼你女儿上吊吗?”爹也觉得不能蛮干,隐隐觉得蛮干只会把女儿推向悬崖峭壁,这个女儿疯起来像她的几个叔叔,可见何家的遗传基因在她身上还是多层。这么又过了几个月,中秋节到了,大家坐在葡萄藤下赏月,吃着九如斋生产的香喷喷的桂仁月饼,秀梅送两个月饼到窗前,“姐,九如斋的月饼,你最喜欢吃的。”家桃没开窗户接。秀梅说了五遍(fanwai.org),里面都毫无反应,全家人以为她病了,急得又是敲门又是敲窗,她也不说话,后来她从窗口掷出片纸,秀梅拾起那片飘了几秒钟才飘到地上的纸,拿到马灯下看,纸上写着句话:不要烦我。秀梅惊喜地说:“姐没病呢。”那天晚上,爹瞧着轮皎洁的月亮,想通了地对妈说:“既然家桃铁了心要嫁那个人,就让她去吧。”
    妈把爹的话学给张桂花婶婶,张婶婶听毕,满脸惭愧地连连点头道:“你们不要考虑我,我文华没这个福气,我同意。”妈说:“不是文华没这个福气,是家桃没这个福气。”正好那几天,郭铁城硬着头皮,西装革履地来看家桃,自从家桃自己狠心地把自己禁闭在房里后,他这是第三次来。前两次,爹没理他,看也懒得看眼,这次爹接待了他。他身黑西装,这在那个年代,只有思想意识勇敢地跳出传统框框的青年才敢穿,脚上双黑皮鞋,手里拎篮水果。爹瞪着脸蛋比前两次来瘦了圈的郭铁城说:“我家桃铁了心要嫁你,我只想说句,你不要辜负了家桃的心。”郭铁城听这话就清楚我爹松口了,激动道:“何伯伯,如果我敢辜负家桃,天打雷劈我。”爹看着这个开口就海誓山盟的年轻人。说实话,爹很不信任这种说大话的人,就摆摆手,“你自己去跟家桃说吧。”郭铁城就激动不已地走到家桃的房前,敲门说:“家桃快开门,你爹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快开门,家桃。”
    门开了,何家桃瘦了,娇美红润的桃子脸变成苍白冷淡和讥诮的葵瓜子脸,因为半年里没洗过个澡,头发都结成了硬壳,胡乱地粘在头上,股霉酸味儿从她房里汹涌地奔出来,扑向郭铁城的鼻子,让郭铁城不由得打了个喷嚏。爹看见半年不见的女儿成了这副模样,辛酸得几乎流泪了。
    接下来,全家人都为家桃重新准备嫁妆,因为有些嫁妆不知怎么回事,显旧(fqxs)了,而且发了霉。再接下来,何家桃就出嫁了。那天,那辆奔驰车再次开进青山街,引擎盖上扎朵大红绸子花,同时还贴了个双喜字。全长沙市的人都明白,郭家娶媳妇了。我大姐着身大红的棉衣棉裤,脚上是双红绣花鞋,头上盖着块红丝巾,坐进长沙市唯辆奔驰车,奔驰车就徐徐朝前驶去。那天有点小雨,地上有些湿。除了张桂花婶婶主动承担看家外,全家人都跟着奔驰车走了,爹和爷爷奶奶及大哥和小弟坐在爹的吉普车里,我和妈玉珍秀梅就徒步朝郭家走去,因为下雨,都打着伞。妈说:“这个日子没选好。”玉珍说:“这是郭家定的日子,说是风水先生看了他们的生辰八字后择的日子。”我们走进郭家时,郭家十分热闹,只见下人跑来跑去地接待客人,又见个个有钱人昂首阔步地走进郭家祝贺,送来的礼物堆满三大桌子。郭家的人忙着上上下下打招呼,爹和爷爷奶奶反倒有被冷落之嫌。
    我大哥那半截肢体很招人注意,有人面对着我大哥的半截肢体窃窃私语,大哥感觉到了,脸色就变狠了,愤怒(shubaojie)地瞪着那些盯着他议论的人。王玉珍感到丈夫的眼眸里有火星往外飙,忙伸出手握着大哥的手,说:“这些人跟我们不在条船上,犯不着跟这些人计较。”
    这些衣着阔绰的人个个都是趋炎附势和嫌贫爱富的商人,眼睛里只有金钱。大哥禁不住说了句这样的话:“什么东西?家桃嫁到这样的人家,不会有好日子过。”奶奶坐在大哥旁,奶奶的另旁坐着爷爷,爷爷的旁坐着我妈,奶奶看胜武眼,“别说这种话,”奶奶说,“快吐口口水。”大哥没有吐,望着坐在前面的头上盖着红丝巾的他同父异母的大妹。他想不通,这个郭铁城,从身材到相貌都不及李文华,为何大妹偏偏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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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旧(fqxs)年与新年交替的那几天,长沙的天空起了霉,整日都是种绿霉色,丝太阳也没有,也没有下雪或下雨。奶奶瞅着天色对爹说:“今年恐怕又是个灾年。”那年对于湖南来说真是灾年,从五月份开始,湖南境内霪雨绵绵,湘资沅澧四条江河同时猛涨。资水昼夜之间猛涨丈三尺,资水两岸的农田和县镇都被彻底淹没,沅水将沅水两岸的农田和房屋也尽数淹没,澧水和湘江更是猖獗,将房屋栋栋冲垮,将农田片片冲毁,湖南境内受灾的老百姓高达几百万人。四条大河奔向洞庭湖,湖水猛涨,垸内的渍水无法排出,造成垸内渍灾,湖水浸泡,围子又垮了,于是湘北带灾民遍(fanwai.org)野。各市县百姓,早起床就是去排队买米,有钱买米的老百姓就老实买米,没钱买米的灾民就抢米,流血事件就时有发生,某某县城因抢购粮食发生械斗,某某县城的灾民暴动,将县城的粮食抢劫空;某某县城因粮价日五涨,当地老百姓砸了县党部,县党部调兵镇压,造成多人伤亡等等。
    长沙市当年已有五十万人口,外县抢购粮食而伤人的消息传进长沙,长沙市民就担心起自己来了,就有些市民为防患于未然,拎着麻袋去买米。粮店前迅速排起长龙,队伍排了几百米,都是用麻袋买米,把米放到借来的板车上拖回家。几十万人都担心会饿死,涌到街上买米,粮店很快就没米了。有人叫道:“粮店没米了,粮店没米了。”这就造成了更大的恐慌。于是市民纷纷上街,天不亮就站在粮店前排队,粮店开门前面就围了堆人,力大的自然就先买,买就几百斤。买到十点钟,粮店突然挂牌,粮食涨价了。这自然激怒(shubaojie)了排长队的市民,就有人骂娘,就有人抠着粮店经理的衣领,骂粮店经理发国难财。于是有人于气愤中带头打粮店的人,这打警察便干预进来,警察手中有警棒,警棒飞舞自然会伤及无辜,无辜的人大叫,“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这闹,市民与军警就发生了流血冲突,些妇女被揎倒,些孩子被踩踏。胆子大的人趁机抢粮店的米,抢,局面就失控,几千人把粮店围堵着,拚命往里拥,就有人被挤伤,还有妇女被挤晕,肋骨都挤断了。还有的人被哄抢的人踩踏至死。这个粮店的米抢光了,众人又跑去抢另家粮店,另家粮店也围着堆人购米,见来了众多疯狂的人,自己也疯狂了,冲进粮店,抢袋袋米。妇女抢不到就跑去叫自己的男人来抢,粮店前就片混乱,叫声骂声打架声便此起彼伏。
    爹回来,奶奶急躁不安地跟爹说这些事,爹说:“不急,如果我这个七十五军副军长还挨饿,民国政府就完蛋了。”民国政府是快完蛋了,抢购之风从粮食开始,跟着就发展到食盐和煤油。人们在食盐和煤油店前也排起声势浩大的长龙,把“金银券”纷纷兑换成物质,因为传说金银券要作废了,就是不作废也可能夜之间贬值,而物质至少可以慢慢食用。
    盐油店的盐油很快被市民抢购空。市民又把目光放到百货上,百货是要用的,于是鞋店里的鞋子也成了人们的抢手货,不但鞋子成了俏货,布匹和棉絮也成紧俏物质了。人们在布店前排长队,等着将捆捆布买了扛回家,布店老板趁机抬价,就有人打布店老板,布店老板就抱头鼠窜,于是买布的人哄而上,将捆捆布抱在胸前于街上狂奔。布店抢完了人们就拥到煤店,瞅着黑亮亮的煤,想趁煤还没涨价,想办法将煤弄回去。这黑东西,每天要烧啊。不少人拉来板车,板车上垫着纸盒子或旧(fqxs)塑料布,把铲铲煤往板车上铲。没有板车的就把煤往麻袋里装,然后把麻袋往肩上扛,突出重围,汗流浃背地奔回家,卸了煤,再来买。青山街的煤店那几天很热闹,只见堆堆煤很快被“夷为平地”。煤店老板很不理解,瞧着众多来买煤的人,见个个脸色疯狂,便感叹:“这样的政府怎么能让人心安呵。”
    只是个星期,所有的商店都被抢购空了,商店只好关门。这就给了些对王东原很有意见的人推翻王东原的口实。王东原当省主席的这两年唯干的事情就是使长沙市的物价飞涨,还让长沙市的大小商店都被抢购空。有人把这些事写成厚厚叠,反映到了国民党中央,说王东原只是介武夫,不懂政治,正好那段时间解放军与国民党军队在东北打得不可开交,蒋介石便把王东原及他统领的七十五军急急调往前线打仗。
    王东原走,程潜成了湖南省主席。程潜是国民党元老,上任就召见我爹,爹像他当年的师长赵振武样,已在家赋闲两年,但爹比当年的赵振武做得更彻底,军饷也没要,让王东原笑着吃了空缺。程潜笑眯眯地握着我爹的手,“何军长,今秋招兵,我决定让你当湖南新编第军军长,这个军长非你莫属啊。”湖南的军队都被蒋总统调到北方打解放军了,只剩了些维持社会秩序的警察,程潜为此很担忧,害怕湘南湘东的游击队突然进攻长沙而长沙无军队防守,就决定征兵。爹笑笑,推辞说:“程主席,您是国民党元老,军长当然由您程主席当任,我还是干个副职协助您。”程潜摇手说:“我向主张军政分离,我这人动动嘴还行,指挥军队打仗可不行,老了。”爹不想再带兵了,在家赋闲的这两年,爹无事便听国民党的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听到的都是糟糕的消息,听得爹精神涣散,身子骨也懒了,但程潜主席说:“我知道你的,国民党北伐时你就是营长,三十年代剿‘共匪’时你是团长,抗日战争时你是师长,你怎么可以赋闲在家?湖南新编第军就交给你了,何军长。”
    爹又忙起来了,把被王东原派到湘南打共产党游击队的原第三师的人马召回来了。李文军团长李文华营长和何大金连长于天早晨步入了青山街三号。爹只是刚起床,站在井边的阳沟前漱口,三个年轻小伙子便跑到爹面前敬军礼,李文军团长说:“报告军长,我们奉命赶回,向您报到。”爹把水和嘴里的牙膏吐掉,见身材高大的李文华的肩上是少校军衔,说:“文华,当营长了?”李文华笑笑。爹见何大金的肩上是上尉肩章,也高兴道:“大金,当连长了,进步了。”何大金说:“伯伯,我这连长是文军哥给的。”
    张桂花最激动,他们来时,她大早去买菜了,她提着菜篮子进来,看见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她丢下菜篮子,紧紧地抱着儿子。李文华觉得他妈太失控了,很不好意思地说:“妈,别这样。”张桂花摸着李文华的手说:“我儿,你晒黑了,手变粗糙了。”
    大家都注意到了李文华的目光左顾右盼,张桂花问他,“你看谁?”李文华竟问:“秀梅呢?”大家听他说“秀梅”,都松了口气。王玉珍说:“秀梅现在读高中,她还是周兰女子中学舞蹈队的,早去学校练舞蹈了。”王玉珍觉得该把何家桃结婚的事告诉他,“文华,家桃于半年前结婚了。”李文华表现得出人意料的平淡,“秀梅写信告诉我了。”王玉珍十分惊讶,秀梅竟背着家人给他写信,“秀梅给你写信了?”李文华点头说:“就在早几个星期,秀梅还写信告诉我,长沙市的物价飞涨,米天五个价,以致大家都争着抢购米,有这事吧?”王玉珍来不及细想地说:“有这事,岂只是米,所有的商店都卖空了。”
    大哥起床了,李文军团长把大哥从床上背出来,大哥眼屎都粘在眼角,看着李文华和何大金说:“真羡慕你们。”王玉珍去为大哥打洗脸水和漱口水时,何大金说:“大哥,我们都羡慕你有玉珍嫂呢。”何大金脸上虽然有了胡子,笑容却谦和,让奶奶想起昔日里走进青山街三号时连水也没喝口的王嫦娥。何大金这两年又长高了,脸相也有些变,尤其是鼻子以上的部分,变得像奶奶和张桂花婶婶记忆里的他母亲。但何大金还是不爱说话,家人坐在客厅里大声说笑时,他沉郁着张年轻人的脸,独坐隅,想事的模样捻着下巴上的那撮胡子。三个年轻人里,爹比较注意他大弟的儿子,在何大金身上,爹总是觉得自己做少了,见何大金脸老相地捻胡子,脸上的笑容是似笑非笑的,朦胧的,爹不喜欢道:“大金,你这样子比爷爷还老。”爹硬要何大金拿他的剃须刀把胡子剃了。
    中午时,何秀梅回来了,背着书包,手里还拿本书。她穿着白衬衣和蓝绸子裤,脚上双白半高跟凉鞋,张俏丽的脸蛋红喷喷的。她看见李文华,脸上就激动,激动得站在葡萄藤下浑身发抖,手里捏着的书也掉到了地上。李文华见秀梅这么副激动模样,笑笑说:“秀梅,你长高了。”秀梅确实长高了长大了,那个胸部平平的小姑娘已从李文华的眼窝里隐匿了,换之而来的是个胸部挺拔饱满,面色红润双眼含情脉脉的大姑娘!那个姑娘在李文华的记忆里身高米五几,此刻的何秀梅个头有米六七了,比她姐还高公分,脸蛋也白净青春靓丽,r房那么饱满和嚣张地呈现在胸前,这让李文华几乎要晕了。李文华说:“秀梅,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何秀梅醒过神来,用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睛看着李文华说:“文华哥,你回来了。”声音很轻柔,你不用耳朵细听,几乎听不清秀梅说了句什么话。何秀梅平常在家里说话,声音用打雷来形容当然是夸张了点,但她的嗓门很大很张扬,音质很亮也是不容置疑的,你就是关着门睡觉,或是在厨师里炒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声音可不像秀梅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像蚊子叫。
    全家人都望着穿白衬衣蓝裤子的身材婀娜的何秀梅,爹咳了声,秀梅这才敛起那份过分娇憨的失态,跟李文军和何大金打招呼。李文军看着这个心扉洞开眼就能看出她喜欢谁的毫无城府的姑娘嘻嘻笑。何大金却开秀梅的玩笑说:“秀梅,我以为你没看见我们呢。”秀梅弯腰捡起那本书,撒娇的模样冲大金娇声道:“大金哥,你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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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天很热,吃过饭,大家就坐在葡萄藤下看月亮,还在太阳落山时,奶奶就让我在干燥的地上洒了井水,为的是降温。我弟说:“流星。”大家就昂起头,就见条白光于夜色中逝去。爹问李文军:“这两年,三师的伤亡大不大?”李文军回答:“不大,正面交锋只有三次,营长以上的军官只死了个。”爹想三师的军官都是他的原部下,便问:“是谁?”李文军答:“刘二郎营长。”爹低下头,张浓眉大眼的年轻的脸闪现在爹的脑海里,抗战初年,刘二郎做过他的传令兵,后当连长营长。爹说:“尸体是怎么处理的?”李文军说:“就埋在湘南了。”我弟又看着苍穹叫了声:“流星。”大哥和何大金连长都抬头看,这颗流星拖着道白光于夜空中画了条很大的弧线,消失了。何大金连长与我大哥说话:“莽山很大,是原始森林,连接着好几个县,共产党的游击队都躲在莽山,我们开进去,游击队就对我们开火,等我们反应过来,他们又弃下我们跑了。”大哥说:“游击队最头痛,见势不妙就跑。”何大金连长说:“我们刘营长就是在追击游击队的途中,被游击队放冷枪打死的。”大哥说:“刘营长当年打日本鬼子时,跟我学过打枪。他是个很勇敢的人。”何大金连长说:“后来我们就小心了,都不想死在莽山那样的原始森林里,不进森林追击游击队。”
    李文华营长没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坐在何秀梅的房里。何秀梅的房门大敞,窗户也大开,其原因是天太热了。何秀梅坐在桌前,桌上盏马灯,拧得较小,只有团蚕豆大的火,光线就格外昏暗慵懒和暖昧。桌上还有她的课本,课本翻开在桌上。另边有个小杯子,杯子里插着几枝茉莉花,还有面圆镜,她时不时会看眼镜子里自己皮肤光洁漂亮的脸蛋。李文华营长坐在桌子的另边,除了桌子隔着他俩,还有根如蛇样长的蚊烟横亘在他俩之间,蚊烟搁在块长长的木板上,木板就横在他俩的脚前,蚊烟冒着淡淡的烟,南方的蚊子闻见那股烟味就纷纷离散。茉莉花香在桌面上飘。李文华营长用手赶开蚊烟,闻见茉莉花飘到他鼻前的淡淡的香气,“真香。”何秀梅瞟眼李文华营长,提醒他说:“是茉莉花香。”李文华营长说:“你身上也很香。”何秀梅忽然问:“你还会想我姐吗?”
    李文华营长此刻不愿意提及家桃,那是他爱情和婚姻双失败的疤痕,揭就会流血。李文华营长低下头说:“秀梅,以后我们俩都不要再提你姐,好吗?”何秀梅瞥着他笑笑问:“为什么?”李文华营长手挥说:“你姐已嫁人,再提也没意义了。”何秀梅却不以为然地说:“在这个家,我和我姐最亲,我们是个妈生的,但我很奇怪,你这么好个人,我姐怎么会突然不跟你结婚呢?”李文华营长痛苦地垂下头,说:“我至今都没想明白。”
    何秀梅看眼星空,股北风把她姐的体香从几里外的郭家花园吹来了,家桃身上的确有股体香,像茉莉花香,又像桔子花香,淡淡的,却沁人肺腑。这是何秀梅于少女时代里最嫉妒家桃的。少女时候她跟家桃睡张床,每天晚上她都是闻着家桃脖子上的体香入睡的。“我其实好想我姐的。”她说,“小时候,我跟姐睡张床,我姐身上有股天生的体香,很好闻,我每天晚上都是闻着姐的体香睡觉。”她忧伤地摇下头,“我没有。”
    李文华营长很想站起身走开,但他又觉得这样做会伤何秀梅。何秀梅不看李文华,瞅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觉得自己脸上有种自私和固执的色泽,就用忏悔的口气说:“我小时候最自私了,什么都爱跟姐姐争,奶奶给我姐做件衣服,我也要模样的衣服,奶奶给姐买了双下雨天穿的套鞋,我记得那时候我才三岁,用不着出门,我却吵着要奶奶给我买套鞋,当时鞋店里没有三岁的女孩穿的套鞋,奶奶疼我,还是买了双最小的套鞋,结果那双套鞋直到我长到六岁才穿。”李文华营长说:“你奶奶最疼你,你是小姑娘的时候,奶奶总是叫你乖孙女。”何秀梅摘下朵茉莉花放到鼻前,淡淡的茉莉花香让她心旷神怡。她问:“文华,你还爱我姐吗?”李文华营长扭开脸,他脸上堆积着很多痛苦,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不爱不属于我的东西。”何秀梅迷(xinbanzhu)惑了,“男人的爱情真的这么快就会过去?”李文华营长真的生气了,“你为什么老是谈你姐?说说你的事不更好吗?”何秀梅看眼翻开在桌上的课本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还是张白纸。”
    这天晚上十点钟,当三个年轻军官离开后,世界变寂静了,于是蛐蛐的叫声增大了,在月光下单调地唱着。爹走进房间,妈感到有趣地说:“你发现吗?文华喜欢上秀梅了。”爹自然也看出来了,李文华这么不顾体面地与秀梅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话,再傻的人也能嗅出味道来,爹摸摸头发,“文华的感情是不是转变得太快了?”妈说:“我也有这种感觉。”爹说:“文华在我眼里是个有决心和毅力的年轻人,是不是我看错了?”妈也疑惑,因为李文华今天给她的感觉实在有些轻浮,不像几年前留在她心里的那个既痴情又能吃苦的坚定得不得了的青年,好像学坏了样,妈说她的所想道:“秀梅还在读书,还可以挨两年。再说,秀梅太任性,大小姐脾气严重,要我看是你妈惯的,结了婚,假如还是这种脾气,两口子怎么过?”爹没法回答,脱下军装,妈挂爹的军装时说:“你现在是军长,不要安排文军文华和大金在第线打仗,打伤打残了怎么办?家里已经有个残疾人了,我可不想又冒出个,他们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你定要考虑我的话。”爹说:“我会考虑。”
    这年九月,中国的北方发生了让湖南人觉得不可思议不停地摇头和咂舌的巨大变化,那变化是共产党领导的第四野战军在震惊中外的辽沈战役中,共歼灭国军四十七万,历时五十二天,四十七万国军就这么简单地被笔勾销了,东北三省成了共产党的解放区。那段时间,爹边组建新编第军,边收听广播。当延安电台宣布,此役共歼国军四十七万时,爹听了后都不敢相信,对他的随从说:“五十二天,消灭我军四十七万,当年日本鬼子那么气势汹汹,也没做到呵。”爹还没想明白,还在困惑不解中徘徊思索,紧接着,共产党又发动了惊天动地的淮海战役。淮海战役不但歼灭了武器装备精良的黄伯韬兵团和黄维兵力这两个兵团是蒋介石统领的中央军之王牌军,色美式装备,还歼灭杜聿明率领的邱李孙三兵团二十七万官兵。延安的电台广播:淮海战役历时六十五天,共计歼灭国民党军队五十五万五千官兵。爹那天在程潜的公馆开会,开完会,程潜特留下我爹用餐,用餐时,程潜打开了收音机。“可怕啊,太可怕了,”爹对程主席摆头说,“这仗打得也太窝囊了。”
    程潜主席听后脸色苍白,他原本以为会有好消息从收音机里传来,没想竟是如此糟糕透顶的坏消息,——这个于抗战时期当过第战区司令长官兼河南省主席的国民党级上将程潜,拍下桌子,满脸愤怒(shubaojie)地骂道:“都是些该枪毙的浑账指挥官!”
    爹脸色灰暗地回到家,妈看着爹问:“你怎么啦?病啦?”家人吃晚饭时,爹阴着张脸对妈说:“给我打副棺材吧,我现在不得不相信共军厉害了。”爹伸出五个手指,做个六和五的手势,“六十五天的时间,我军就有五十五万五千最精锐的官兵被共军歼灭了。现在到了你为我准备棺材的时候了。”妈听爹这么说,脸都白了,时说不出话来。奶奶插嘴道:“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爹昂起忧郁的脸说:“妈,六十五天消灭我五十五万五千军队,等于是三十个整军,那都是蒋总统的色美式装备的王牌军,我个军能挡住共军的猛烈进攻?这样的军队可怕呢,妈,真要为我准备副棺材了。”张桂花哭了,她想到自己的儿子如今就在我爹的军里,奶奶说张桂花:“嚎什么啊桂花?共军还没打来你哭什么?”
    家人被张桂花哭得很郁闷,吃完饭,张桂花哭泣着收拾碗筷,奶奶说:“桂花,你能不能把眼泪收起来?”张桂花反倒更大声地哭了,爹安慰张桂花说:“你儿子暂时不会有事,共军还在黄河以北,距湖南,中间还隔着好几个省。”妈盯着脸疲惫的爹,爹坐到椅子上,闭着眼睛养神,爹的下巴上满是胡子,爹劳累得脸都懒得刮了,脸色就怅然和憔悴。
    也就是隔了天,共军的电台宣称:我第四野战军对天津和北平的傅作义部发起了全面进攻。那些天里,爹把疲劳丢在脑后,天天坐在军部,不干别的事而是收听国民党中央电台和延安电台,军部的电台比家里那台美国产的老式收音机清晰。每隔个小时,爹就要拧开电台仔细收听,看有什么新的能令他振奋的消息从话匣子里传来。桌上摆着洋酒和洋烟,爹边喝酒边抽烟,边盼望傅作义为国军打个漂亮的翻身仗。然而,平津战役中,华北“剿共”总司令傅作义居然率部在北平起义并接受共产党军队改编。延安电台广播:平津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军队五十二万余人。至此,短短四五个月,共产党发动的三大战役共歼灭和改编国民党正规军百五十万。“我军大势去矣。”爹猛拍下桌子,“完了,傅作义有那么多军队,怎么可以不战而降?”爹看着惨淡的天空,不停地叹气。
    ..(小说”///
    第81章
    湖南新编第军严格地说是个杂牌军,收罗了这半年里从北方战场上下来的许多原湖南第军和第二军的残兵败将,虽然加起来有二万二千多官兵:三个整编师个炮兵团两个预备团个特务营个工程兵营和个警卫营,建制虽然比般军庞大,但我爹感到这支军队是没有战斗力的。因为那些从战场上败下阵来的老兵,都不愿打仗了。贺新武和杨福全又回来了,贺新武成了爹的副军长。湖南第军在山东被解放军打得丢盔弃甲,龙军长就死在山东,不过他不是战死的,而是被蒋介石总统下令枪毙的,因为他率先下令撤退。贺新武副军长说:“说实话,不是我军不行,实在是共军太他娘的厉害了。”贺新武又说:“龙军长为了保全我们这些湖南官兵,下令撤退,因为我们实在顶不住共军的进攻,万多官兵死了五分之四,再打下去,那我们会被共军消灭得个不剩。蒋总统要我们坚守到最后个士兵!”贺新武的眼睛里有泪水,回忆道:“龙军长说:‘这个命令我无法执行,我的官兵都打光了,我死后,在九泉下我龙某怎么面对他们的父母?’龙军长是条汉子,他不听蒋介石死守到最后人的命令,下令撤退!”爹呆呆地看着贺副军长,贺副军长说:“就因为龙军长被枪毙了,我和杨军参谋长才横下心把剩下的三千多官兵带回湖南。”
    爹看眼杨福全,杨福全负了伤,额头被解放军的炮弹弹片削破,左胳膊吊着肮脏的绑带,张脸瘦得同脏猴样。爹点上支烟,目光飘浮不定地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赵师长死前悟出的道理。”贺新武和杨福全都看着我爹,爹说:“十多年前,赵师长死前,问我为什么我们总是剿灭不了‘共匪’,我没回答,赵师长自己回答我,他说红军打仗不怕死,是红军从军官到士兵都有共产主义的理想,所以敢于面对我们的枪炮奋战,不肯放下武器。而我们的官兵打仗是执行长官的命令,是被动地打仗,也是因怕死而与当年的红军和今天的共军打仗。”杨福全望着我爹问:“这有什么区别吗,军座?”
    爹回答杨福全道:“区别很大啊,这也是我军溃败和共军节节胜利的原因,因为共军的士兵个个脑袋里都装着理想装着杀富济贫,打仗敢玩命,心要消灭我军,好早日实现他们的共产主义。我们的官兵却凝聚不起来,因为我们不是为理想打仗。打日本鬼子时,我们同仇敌忾,就有凝聚力,敢玩命,战斗力就强。我这些天总是想,为什么与共军作战我军就溃不成军?就几十万军队又几十万军队地被共军歼灭?这是我军官兵没有理想,不知道为谁打仗,就不愿打仗,而上头却不停地催我军打仗?这就散失了当年打日本鬼子时的那股锐气,这是关键。没理想没主义支撑的官兵,打仗就怕死,共军又在阵前宣传缴枪不杀,我军官兵看见共军冲来那还不缴枪投降的?”贺新武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军座,我军在山东与共军交战时,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爹在军部招待两位伤痕累累的败将喝酒吃饭,贺新武喝大口白酒,“军座,我和杨福全能活着,真要感谢龙军长,不是他下令撤退,我们今天都战死在山东了。”杨福全也点头说:“当时我根本就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回到湖南,没死,真是万幸。”爹听贺新武和杨福全都这么说,心里对龙军长就改变了看法,说:“龙军长冒死救了你们三千多人。我以前把龙凯军长看成个阿谀奉承的长沙流子,关键时候,他还是敢拿性命担待,这才是我们湖南人!”爹也觉得贺新武和杨福全都是铁铮铮的硬汉,打日本鬼子时他们可没有半点退怯,硬是把疯狂的日军阻挡在长沙的郊外,为此都受到过薛岳司令长官的嘉奖。不是他们冒死把三千多官兵带回湖南,恐怕这三千多官兵早身首异处化成泥了,就凭这点,他们也是勇于担待的湖南骡子。爹把贺新武留在他的新编第军,还让贺新武当副军长。爹给了杨福全军参谋长职,爹喝了酒,脸色就壮烈,说:“我们是多年的老兵老朋友,要死就死在起。”
    爹带兵打仗多年,心里清楚这支由新兵和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组成的新编第军,不可能成为支能征善战的军队。而且,目前国军已到了凋零的年代,短短四五个月,国军就被共军歼灭百五十万,这不就跟风扫残云样?爹升李文军为新编第军第师师长,授予李文军少将军衔,于是二十八岁的李文军成了新编第军里最年轻的将军!爹是考虑到战斗打响时,师长是站在师指挥所里指挥。爹把炮兵团长职给了李文华,炮兵在后面,不用像步兵那样冲锋陷阵。爹升了李文华上校,李文华自然也成了新编第军里最年轻的上校。爹还自私地把何大金升为少校营长,把警卫营给何大金掌管,倒不是为了保自己的性命,而是警卫营不到最后时刻是不用上战场与共军厮杀的。爹可不想看见他这个侄儿倒在战死的官兵中。爹清楚,他这个军无论如何都挡不住共军前进的步伐,他之所以这样安排李文军李文华和何大金,是他觉得他死后在阴曹地府碰见他们的父母,也有个交代。爹对新升了军职就浑身上下股子干劲的李文军和李文华说:“你们给我好好训练士兵,就要打仗了,要把自己的威信树立起来。”李文军和李文华都站得笔挺地给我爹个军礼,同时答“是”。爹坦率地说:“我也只能做这些了,你们好自为之。”爹叹息声,“共军已攻破我们的国都南京,正围攻上海,上海旦被共军攻陷,湖南就会打大仗。”
    那是个星期天,其实对于剑拔弩张的军人来说,已经没有星期天不星期天了,但李文军和李文华还是借星期天的名义来我家玩。李文军师长来跟我大哥下围棋,李文华团长当然是来看他妈和秀梅。李文军师长来,我大哥就会从他房间里钻出来,与李文军师长坐在客厅里下围棋,直到深夜。李文华却坐在秀梅的房间里,说着天上的星星和水中的月亮等等些与时局不沾边际的话。那年的长沙阴雨绵绵,三个月都没天天晴,院子里,桃花甚至都没来得及绽放就被飘泼大雨打落了,直到四月份,出了几天太阳,可是忽然又刮起大风,倒春寒带来了冰雹,板栗大颗的冰雹打得娇嫩的葡萄籽落满地,打得街上的行人抱头鼠窜,街上的人都议论,说这是改朝换代的征兆。妈对奶奶说:“怕真是要改朝换代了?”奶奶拍打着衣袖上的灰,说:“是啊,四月份老天爷还下冰雹,蒋总统怕是要完蛋了。”
    要是以前,爹听妈和奶奶说这话,会马上出面制止,但爹那天无心制止。爹知道湖南的军政要人都在暗地里算盘出路了,因为人人都知道黄维兵团黄伯韬兵团都是蒋总统手栽培的精锐之师,杜聿明将军更是蒋总统倚重的猛将,结果都被共军消灭,湖南的新编第军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与今天的解放军打仗那自然是以卵击石!爹明白什么叫人心涣散了,此刻的湖南省党部,人人面色凝重,心怀鬼胎,都在为自己打算未来。
    爹上床小睡了会,醒来时,李文军和何胜武坐在桌前下围棋,奶奶和王玉珍坐在另隅说话,王玉珍盯着三岁的何白玉,这孩子正擎着把伞在院子里踏渍水玩。天下着小雨,有西北风拥着韩家老三吹来的竹笛声。厨房里的油烟子吹过来。爹想到了何正韬,家里的笛子再也没人吹了。妈走来,见爹呆呆地看着雨天,妈说:“想什么啊金山?”爹说:“我想我们死了倒不要紧,但文军文华和大金都还年轻,他们死了多可惜。”妈说:“那就让他们脱掉军装吧?”爹绷着脸说:“你糊涂,临阵脱逃,那是要枪毙的。”电话响了,声音很刺耳,大家都瞪着电话,王玉珍起身接了电话,“爹,您的电话。”爹接了,省主席程潜的秘书打电话来说:“何军长,白崇禧司令长官来了,晚上在省府大院宴请在湘将军们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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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白崇禧来了,统辖着他的十几万桂系官兵从河南和湖北陆续退到湖南,当时白崇禧是华中军政长官,军政级别在程潜之上。白崇禧摆出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站在省府的宴会厅前,与入会的将军们握手。爹和贺新武副军长赶到时,程潜忙躬身向白崇禧介绍我爹:“湖南新编第军中将军长何金山,这位是少将副军长贺新武。”白崇禧忙握着我爹的手,说“幸会幸会”,又握着贺新武副军长的手说:“贺副军长,你和何军长都是能打硬仗的将领,长沙四次大会战,四次你们都打了,这我是听说了的。”贺副军长谦卑道:“惭愧惭愧。”白崇禧哈哈大笑,说:“两位军长,请坐。”很多年后,爹回忆说白崇禧打哈哈的声音很响,掷地有声,以后他再也没听到谁打哈哈的笑声超过了白崇禧。白崇禧打完哈哈,拍拍我爹的肩,让他的侍卫官带我爹和贺新武进宴会厅入座。
    宴会厅里坐满了军人,每个座位前都立块牌子,爹被带到写着何金山军长的牌子前坐下,旁是贺新武副军长的座位。爹的另旁坐着傅正模军长李默(zhaishuyuan.cc)庵军长及张际鹏军长。三位军长都是新近入湘的中央军第兵团陈明仁将军的麾下,三位军长都气宇轩昂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他们才是高大的警犬,我爹和贺新武只是乡下长大的土狗子似的。爹久经沙场,又怎么会服他们?就不理他们地抬起头,谁也不看地挺直腰干坐着。
    白崇禧讲话了,先发番感慨,然后就党国什么地唱着高调,接下来就夸湖南这块土地是顽强和勇敢的,出了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谭嗣同黄兴蔡锷等等,都是些很了不起的人。白崇禧司令长官夸完这几个天下人都知道的湖南人,接着道:“将军们,从洪秀全在广西金田闹太平天国起,湖南就是块坚硬如铁的土地,当年太平天国军路披荆斩棘,斩到长沙就只好绕道而行,因为湖南人不怕死,善打仗能打仗,太平天国军被湖南人打得焦头烂额。”白崇禧咳了声,好引起在座的诸位将?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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