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弦断谁听

    “你——”萧阮深吸了一口气, 耐住性子与她说道,“阿染你不要闹,我……我不会立三娘为后的,你要信我……”
    “我信你?”苏卿染忽然尖叫一声, 就好像弦到最紧处,铮然崩断,“我就是信了你,才有今日!”
    “今日怎么了?”萧阮忍无可忍, “我是没有带你回金陵,还是没有给你该得的?你如今难道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连十六郎——就算是我对不住你, 十六郎又做错什么了?”
    “他没做错什么, 他就是不该听了你的话, 假扮天子——天子是那么容易假扮的?是你害了他!”
    萧阮心里一紧, 难不成苏卿染不是在气他,而是当真——不不会的, 苏卿染不会不知道十六郎对他的重要,她怎么会……萧阮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轻声说道:“阿染你和我说实话, 十六郎人在哪里?”
    “他死了。”苏卿染冷冷道,“连骨头都剁成了肉酱。”她站起身来,像没事人一样, 裙压不动, 莲步姗姗, 就要走出去。
    “拿下!……拿下她。”她听到萧阮的声音。
    她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她想。她终于不必再害怕了。他带回了华阳公主,他不要她了。
    .................
    嘉语束手无策。
    无论是之前在于家兄妹手里,还是后来元祎修手里,她都没到过这等全然动弹不得的境地。姜娘只管服侍她,也出去不得,想是萧阮也防到了她被她策反。她从姜娘口中听说了韩舒意事件始末,韩舒意就是贺兰袖放出的鸬鹚,原是想弄死她,栽赃给萧阮,谁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不知道如今贺兰袖作如何感想——她跟他比她久,论理该是更清楚这个结果。
    姜娘说待她身体好些,萧阮会遣人来金陵接她。不过嘉语总怀疑,他不敢带她去金陵是怕她会被苏卿染弄死——他清楚她在吴朝全无自保之力。
    她醒来之后入浴,瞧见身体上的印痕,实在是非常意外。她以为他会放过她,但或者是,他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他在燕朝为宋王,入吴是建安王,而如今他是天子,便再不必克制自己。
    她不记得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总是她烧糊涂了。好在没有找到别的伤,看来还是手下留情。但愿也没有别的后遗症才好。
    这让她愁了一阵子,要当真弄出人命来,萧阮就更加不会放过她了。虽然他如今也没打算放过她,把她放在……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总是吴国境内,妻不妻妾不妾的,就像从前周乐养着她。
    这实在是件可笑的事情,她前后两世都没打算屈身为妾,却都落到这步田地。
    她不知道他打算拿她怎么办,如今她不是前世无依无靠徒有名号的华阳公主,从前是怎么样都可以,他想给她名分,贵嫔也好,贵人也罢,就是给个美人,她都不能与他讨价还价,哪怕不给,她也无可奈何。
    但是如今,他须得给昭熙交代,而昭熙——就算昭熙觉得吴朝皇后配得上她,只要周乐不放手,他便不能松口。
    他定然还在找她。
    想到那个人,她心里有一点软。他从夏州回来那天,听说她答应了南下,气成那样。气成那样也没有强她。或者她早该答应他——那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给父亲报完仇之后。她并非贞洁烈女,只是觉得可惜。
    大夫又来了几次,开的药也不十分见效。她疑心是她自己拖着不想好,怕好了会被迫去金陵。
    她如今是越发没法见他,拖得久一点,兴许周乐会有法子找到她。
    她这样想着,日子飞快过去。
    ..................
    萧阮把宫里清洗了一遍。他这时候知道了为什么历代帝王都爱广置妃嫔——万一谁出了事,总该有个管账的。
    他宫里人少,宫人可一点都不少。向来都是苏卿染统管,一个一个怕她怕得鹌鹑似的。又都知道她是宫里唯一的女主人,虽然如今被软禁,却仍然是公主的母亲,又有苏家撑腰,他总不会半点情分不念。于是都打着她还能归来的如意算盘,短时间内萧阮竟也奈何不能。
    苏家人不断上书求见,他只是不见。他恼恨这一家子把苏卿染架在火上烤。他们根本不在乎她,她却对他们言听计从。
    七宝不见了母亲,哭得声嘶力竭,小脸儿通红。萧阮如今膝下只有这个女儿,心都给她哭疼了。偏这孩子认生,除了他谁也不要。他只得抱着小女儿坐在膝头看奏折。小事十六郎都帮他处理了,也留了底案,逐件写来条理分明;积压下来的都是痼疾,并非一时三刻能解决得了。
    看得他心里绞痛。
    他没能找到他。
    苏卿染确实是杀了人,就在他的寝殿里,宫人都说血溅得到处都是。她亲自处理的尸体,没留下首尾。从宫人招供的衣饰线索来看,是十六郎无疑。但是他总不信。他不信苏卿染会这样丧心病狂。
    如此过了五六日,方才腾出手来问江州。如果苏卿染当真——就算苏卿染没有杀十六郎,她如今情形,也不合适再管理后宫。他母亲自回金陵之后,越发一心向佛,性子冷得像铁,他也不想去撞墙。如果三娘能过来——虽然他心里对嘉语的统管之能并无太大把握,但总算是个可靠可信的人。
    她来吴宫,除了他,再无人可以依靠,便只能依赖他。
    然而传回来的消息,是病情一直没有好转,一时好一时坏,昏迷时候比清醒时候还多。萧阮派了御医过去。
    宫里府里,连轴转了十余日,方才稍稍得缓。十六郎仍然下落不明,萧阮就是硬着头皮,也只能去见苏卿染。他这时候想起当初在洛阳,他们之间的心有灵犀,远得像是一场梦。
    是她变了,还是他变了?他不知道。
    衣食供给仍然是周到,但是苏卿染还是清减了好些。容颜上的憔悴肉眼可见。他不知道她是几时憔悴成了这个样子。他不过是去见了三娘一面。他也是当真没有想过立三娘为后。他没有骗她。
    她陪他吃了多少苦他是知道的,他没有想过要辜负她。他心里舍不下三娘,但是他与她之间,是有情意在的。他去见三娘,她能恼成这样,他不知道她是针对三娘,还是针对所有可能进他后宫的女人。
    兴许是只有三娘吧,他想。前世她甚至杀了她。三娘不清楚她死之后他后宫里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说,贺兰氏最后赢了。
    “赢了是什么意思?”他问。
    那时候她说:“我表姐的话,听听就罢了,当不得真。”
    他心里其实明白什么叫输赢。他从前想,定然是他很恨三娘,苏卿染方才会下手杀了她,但是到如今,他忽然又疑心起来,是不是贺兰氏的手段,挑唆她杀了三娘,导致她后来失宠?他和苏卿染,最后能走到哪一步,他从前是清楚的,如今却不清楚了——没有人能无底线地包容另外一个人。
    三娘从来不挑战他的底线。
    她知道他不会回头为她报仇,便不求他为她报仇,宁肯去求别的人,别的男人;她知道他不肯辜负苏卿染,所以她从来没有让他在她与她之间,二选其一。她知道他不能,所以她一早就放弃。
    他想念她。
    苏卿染已经不记得他的底线了。兴许是她觉得,她值得他无底线,那都是她该得的?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无论是对她,还是对他,还是对任何人。妻子懈怠,会失去丈夫,君主懈怠,则天下背弃。他的阿染,那样聪明的一个女子,怎么会想不通这样浅显的道理?
    萧阮低头看了看怀中宁馨儿,她已经睡着了,她的眉目就与当初的苏卿染一模一样,精致小巧,能把人的心都看化了。
    “你带她来做什么!”苏卿染猛地站起来,满面怒容。
    “她睡着了。”萧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的声音方才低下去:“你怎么能……”
    “十六郎人在哪里?”
    “你——你拿她来威胁我?”苏卿染不敢置信,“你拿你自己的女儿威胁我?”
    萧阮没有否认:如果她还着紧女儿,那总是件好事——他也拦不住她把他往坏处想。
    苏卿染面色枯败,一丝凄婉的笑容:“是了,陛下急于迎娶新妇,如何还容得下她,想华阳也不会稀罕别人的孩子。”想到女儿会落到那个女人手里,会被她的父亲嫌弃,就像她当初——
    不如……她断断续续地想,不如……
    “她是我的孩儿,陛下不要,就将她还给我吧。”她轻轻地说。
    萧阮摇头,只问:“十六郎人在哪里?”
    “他死了,我说过好多遍了,他死了!”苏卿染笑了,“萧郎。是我杀了他,我知道杀人偿命,萧郎就让我们母女,偿了他的命吧。”
    萧阮见她面上的表情不同于寻常,言语也像是梦呓,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试探着喊道:“阿染?”
    她摇摇晃晃朝他走过来,目光里却根本没有他,而是直直看向他手中的孩子,她向她伸出手来:“七宝,来,阿娘抱——”
    萧阮惊得脸色都变了,他大声道:“来人、来人!请御医!”
    ............
    肝气郁结,情志失调。
    萧阮听完御医的诊断,不由黯然。他略通医术,自然不会问出“能不能治”这等蠢话,只让御医下去开方调理。同时下旨剥夺苏卿染贵嫔之位,移居兰泽苑,再从苏家另择女子,入宫受封。
    又召元沈氏进宫,与小苏氏共同处理元十六郎一案。
    有苏卿染这个前车之鉴,小苏氏未免战战兢兢。她知道她能进宫是萧阮对苏家荣宠不衰,但是如果不赶紧生个儿子,什么荣宠都是虚的。而她如今能做的,就是尽快查出元十六郎的下落。
    苏卿染在宫里的人手,除去从前洛阳就跟她的婢子,其余多半都与苏家息息相关,先前怕苏卿染翻盘,如今看她尊号也去了,公主也新择了乳母,苏家又有新人上位,自然迅速抱上了新的大腿。
    元沈氏也是个聪明人,三方合作愉快,不过三五日便审了个水落石出。元十六被从地窖里翻出来的时候,瘦得骨头都突出来了,萧阮恍惚看见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有非常锋锐的眉眼。
    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几乎失了仪态。
    元十六郎睁着眼睛微笑。幸好撑到了这一刻,他想,他总要看到他这一眼,方才舍得咽下腔子里这口气。
    他晕了过去。
    ...............
    这天傍晚的时候萧阮去兰泽苑,没有带七宝,身边就只带了一个小厮,免得惊动人。
    日色稀薄,苏卿染坐在梅树下,已经是十二月了,梅花还没有开,就只有绿的叶子,叶子绿到冬,总免不了沧桑。
    “没想到陛下还会来看我。”她说。
    她从前也听说过冷宫,听说过冷宫里的妃子过着怎样衣食不周的生活,她总觉得那是一群瘦骨伶仃的女人,青丝里掺着白发,干枯如鸡爪的手……她们老了,丑了,恼了天子,所以得到这样的惩罚。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会与自己联系起来。
    怎么会呢。
    她青春正好,颜色鲜妍。
    怎么会呢,她的萧郎不会这样待她的,就算是看在苏家份上他也不会。
    然而——
    自古帝王都是这样吧,狠心绝意,六亲不认。
    她唯一盼望的就是他能善待她的女儿,其他的,这个六宫之主姓苏也好,姓元也罢,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阿染。”他伸手抚她的发,她侧头避开,“陛下是找到了元十六吗?”
    萧阮道:“你根本就不会杀他,又何必赌这个气?”
    “我不会杀他?”苏卿染噗嗤一下笑了,“陛下再迟三天找到他试试。”
    萧阮:……
    再迟三天,元十六是当真会被活活饿死在地窖里。
    “便有错,那也是我的错,十六郎跟着咱们这一路南下,你……”萧阮硬生生把“于心何忍”四个字吞下去,“你是想杀我吗?”她想杀的根本就不是元十六吧,那只是个替身……她恨他,他想。
    “是,”苏卿染一口承认,“陛下还不处死我吗?”
    萧阮摇头。
    “你还是杀了我吧。”她说。要她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老去,光想到漫长的时光她心里都生出恐惧来。
    以后史书上会怎么说她?华阳公主是光彩照人的皇后,她呢?废后尚会留有姓氏,一个被废掉的贵嫔,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七宝长大之后,不会记得还有她这个生母,便是记得,恐怕也羞于承认。谁想要有这样一个母亲?
    她这时候再想起他们从前,在刀锋下,在严寒里,在漫长的黑暗中,那些相依为命,那时候觉得苦,如今像个笑话——但是她多么怀念。她愿意付出所有——所有她有的,交换她回到那时候。
    但是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你病了,”萧阮叹了口气,“你就住在这里,待你病好一点,我再带七宝来看你,你、你莫要再吓着她——”
    “我怎么会吓她!她是我的女儿!”苏卿染怒道,“你把她还给我!”
    萧阮没有理她这个话,只管说道:“你在这里,也没了尊号,他们便不能再来打扰你,等国事靖宁,我再接你出去,如果你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给你复位,如果你不愿意了,你要出宫——”
    “我不出宫!”苏卿染尖叫起来,“你休想、你休想赶我走!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萧阮看见她的眼睛分明在转红,心里又一阵悲苦。他并不知道苏卿染什么时候病重成这样了。然而即便病重成这样,她都舍不得离开他。她想杀了他,她是恨不得杀了他,最终却——
    她想死在他手里。
    她口口声声说她杀了十六郎,是想逼他杀了她,她想死在他手里。那或者,他就永远都忘不了她。
    “好了……那我们就不出宫。”他柔声道。
    “真的?”苏卿染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真的。”萧阮低声说,低到只有他自己听到了这两个字。他心里实在难过,想不明白,从前苏卿染怎样骄傲的一个人,便是撞破他与三娘亲热,也能从容抽身。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对自己全无信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亏待了她,便只能解释为疾病磨人。
    “华阳她肯?”
    “什么?”
    “她肯——”她犹豫了一下,眼珠子四下里一转,“她进宫了吗?她进宫了是不是?”
    且不说三娘她病着,便是不病,他也须得先找十六郎。这个话他并不想与苏卿染说。苏卿染神志有些混乱了。
    他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却被苏卿染拉住,他回头,看见她仰面看着他:“萧郎——”她说,“你不要去找她……好不好?”
    太阳就快要下去了,圆澄澄贴在冰冷的云层里,底下就是海。
    .................
    嘉语数落了十二片叶子,十二月了。
    萧阮陆续派了几个御医过来,有一位匆匆又回去了,她猜是金陵出了变故。然而不会有人与她说。
    她渐渐清醒时候多,昏睡时候少了。能在院子里走动几步。天越来越冷了。江南的冬里氤氲着水汽,湿漉漉的冷,比洛阳还难过。姜娘开始眼神闪烁地躲避她,她猜她是怕她问萧阮为何迟迟不来接她。
    地上生了苔,苔上有霜,嘉语怕滑倒,走得小心翼翼。
    “姑娘、姑娘!”姜娘喜气洋洋地过来,一路叫嚷着。嘉语心里一沉,脚下一滑——
    “姑娘小心!”姜娘大叫一声,还是晚了。
    嘉语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姑娘?”姜娘走近来,她不明白姑娘怎么会走到这么偏的地方。
    “脚……葳了。”嘉语道。
    姜娘道:“婢子扶姑娘回屋。”
    嘉语看住她:“方才姜娘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啊——”姜娘喜孜孜地道,“陛下派人来了!”
    嘉语低头道:“我的脚……哪里都去不了。”
    姜娘面上笑容僵住。怎么偏偏这时候——等了这月余,好容易等到金陵来人,怎么偏偏就这时候——
    她先前就担心萧阮得了人,便不再记得她们姑娘,自然也就不再记得她。姑娘是她安身立命之本,她心里清楚。然而始乱终弃的男人遍地都是。她惴惴不安地等着,盼着,比当初盼着她郎君来迎亲还盼得热切。
    好容易等来了人。
    “这、这可怎么办?”姜娘急得原地转圈子。
    “不急,”嘉语淡淡地道,“姜娘先打听清楚了,那些人果真是陛下派来,不是苏贵嫔的人?要落到苏贵嫔手里,可就没有我的活路了。”
    “也、也对。”姜娘道,“婢子先扶姑娘进屋吧。”
    嘉语应了一声,扶着她的肩膀勉强站起来。她不知道这样又能拖延几日,最好来的当真是萧阮的人,要真是苏家人,她如今这个样子,连跑都跑不掉。
    进屋上了床,姜娘给她倒了水在手边,匆匆又出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金陵的生活,她看着她的背影想,或者是——她从前在她身边,是个很沉得住气的性子,如今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大起大落。
    想是在金陵窘迫,她急需要机会再回到从前……从前在她身边风光的时候。她知道回到洛阳已经不可能,她身边早挤满了人,没有她的位置了。
    唯有金陵——
    唯有在金陵吴宫里,她得了萧阮的宠,她才能再次回到从前的风光。
    嘉语闭目休息了片刻,脚步声又响了,姜娘道:“来的侍卫里有精通跌打正骨的,姑娘要不要——”
    嘉语听出来她声音有异,转眸看时,就看见段韶沉着的面孔。
    嘉语:……
    嗯,这回乌龙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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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玉米同学,卡卡君和寒穗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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