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失之交臂

    周琛脑袋里“嗡”了一声,完了, 他想。他兄长跟天子出城祭天, 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表姐韩舒意常去公主府他是知道的,却没有想到她有这样的胆子。劫持长公主——却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为了他阿兄。真要为了他阿兄, 当初舅母拒婚就该闹出来了, 到今儿……如果说是眼热如今他阿兄出息了, 那也该知道,这事儿一出,天子不会轻饶——就是他阿兄也不会饶她。
    周琛心里七七八八乱响了一阵,额上密密地都是汗, 到终于冷下来, 一面打发了人去城外送信, 一面点了人马追出城去。
    ..................
    消息前后脚送到昭熙和周乐手里。昭熙只看了一眼, 热血刷地都上了头,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啪!”
    周乐眼前一黑, 耳边竟“嗡嗡嗡”响了半晌。他原可以躲开,但是他没有。他模模糊糊听到昭熙的声音,旁人劝阻的声音,然后是段韶的声音——到这时候才清晰起来:“……陛下容大将军将功赎罪。”
    段韶跪下去,边上黑压压跪倒一片,唯他还站着。
    昭熙的面色越发阴沉:“没有大将军, 朕就找不回长公主了吗?”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把这句话挤出来。他的表妹、他的未婚妻劫走了他妹子, 他还要仰仗他去找她——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段韶看了一眼, 他二舅还失魂落魄地站着, 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身陷危机。底下人都不作声,谁知道大将军家里那个表妹怎么回事,都说是与大将军有过婚约,兴许就是大将军毁约,引来红颜一怒呢?
    这特么是桃花劫啊。
    都寻思这等风流事,大将军不出手,难道让他们出手?况且,谁又敢肯定这不是大将军的主意。
    有人甚至已经开始脑补长公主剽悍,大将军惧内,又不忍背约,不得已出此下策——不然呢?一个远道而来、寄人篱下的小娘子,在洛阳城里,分得清东南西北就不错了,还敢劫人?还劫的长公主!吓!谁给的胆子?谁做的接应,在大将军眼皮子底下当真能进行得这样天衣无缝?
    这等家务事——是天子家务事,也是大将军家务事,哪里是他们这些外臣敢插手。
    昭熙又气又急,后悔当初怎么就轻信了三娘的话,没把那个女人当回事。如果当时解决了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还有周家那起子帮凶——没有他们,三娘怎么会被劫!
    他是恨不得脱了这身衮服自个儿追出去——然而他知道不能。
    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些人,正要开口分派,就听得有人说道:“我——我去找她。”声音都是哑的。
    是周乐,他像是终于醒过神来。
    昭熙一愣,怒道:“找不到她你也不要回来了!”
    周乐“嗯”了一声,目光已经静了下来:“二郎和安统领已经追了出去,沿途留有记号;二郎说今儿阿舒出府,到公主府外就打发车夫回府取东西,如此,她出城的马车与车夫都并非我府中人……”
    他停了一会儿:“阿舒不会无缘无故起这等心思,她与我是至亲,在别处不可能得到比我这里更多的好处,除非是受人要挟;我阿舅过世早,膝下就只有他们兄妹,阿舒说舅母与表哥都已经没了,如今想来,多半是假——或者是阿舒已经成亲,有人拿住了她的夫君与孩儿。”
    ——别人不知道,他却听嘉语说过韩舒意前世是成过亲,虽然并不会知道她成亲的确切时间,但是这时候想来,未尝没有可能。
    他语速极快,基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昭熙听了片刻,也知道他是在推测嘉语下落。对于韩舒意,确实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因情不自禁问道:“谁会要挟她?谁与三娘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或者是吴主。”周乐先说了一句。
    吴使徐陵在洛阳停留两月之久,前日终于拿到萧阮的回信,回避了迎立三娘为后的条件,双方敲定条约,已经离开洛阳,启程回国。但是如果他们走得慢,三娘这里走得快,刚刚好能对得上。
    因他们已经离城,更让昭熙和周乐相信,先前一系列小动作不过是为了离间。如今看来,离间是真,他想要三娘也不假,他用离间这个动作掩盖了带走三娘这个目的。而昭熙却不可能因此撕破面皮,问责于他——说到底,萧阮与三娘成亲,是始平王做主。三娘已经出阁,昭熙作为燕国天子,纵然能判她与任何人和离,却没有办法判到他吴国的君主头上去。
    昭熙听到这句话,心里百味俱陈,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落在萧阮手里固然是三娘所不愿,他也不舍,但至少没有性命之忧。周乐又道:“但是安统领说三娘受了伤,如果是吴主所使,必不至于、不至于……”他怎么舍得伤她,当初他们离开豫州的时候,他恨到那个地步,也最终垂下箭尖。
    “那还有谁?”昭熙茫然,在他心里,他妹子永远人畜无害,怎么会有人恨她?
    周乐低声道:“陛下还记得咸阳王妃吗?”
    昭熙心中一凛,在场所有人心中都是同一句话:“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在长安,是陆将军宠妾。”周乐言简意赅结束了他的猜测。没有其他人了,没有其他人敢冒这样大的风险,也没有其他人,敢同时得罪他和昭熙,“请陛下下旨封锁沿途口岸,扣留平原君——我和二郎俱要出京,烦劳二叔坐镇我府中调度。豆奴随司空回府。阿韶随我追人。”
    一干人还在晕头转向中,周乐已经上马,绝尘而去。
    昭熙微出了口气。这小子虽然可气可恨,总算对三娘真心。只是再看底下黑压压跪倒的一片,又不觉气恼起来。
    .................
    嘉语昏昏沉沉,不知道走了几日几夜,没多少清醒的时候,更休说套话劝话的机会了。她知道前头贺兰袖落在周乐手里,很吃了些苦头,如今她要落到她手里,恐怕少不得受辱。心里着实有些惧意。
    她身体原不甚强健,此番受凉又受伤,再兼之以惊惧,一路也不曾好生安歇,渐渐地就发起热来。
    韩舒意只道她睡得踏实,便不在意。
    离城已经是第五天,换了七八趟车,车夫也屡屡易人。韩舒意往外看时,并不能分辨东西。她是直接被送到离洛阳城只有二十里的地方。她不认得路。从前总有人带着她,或者是她兄长,或者是薛郎。
    车猛地一停,韩舒意急问:“出什么事了?”
    “请韩娘子下车。”
    韩舒意一怔:“就……到了吗?”她记得她被送过来的时候,在路上足足走了有七八天,那还是日夜不停地骑马。
    “请韩娘子下车。”那车夫掀开车帘,笑吟吟地道。
    韩舒意看了嘉语一眼,她被她绑了个结实,在昏睡着:“那她呢?”
    “她就不须娘子多操心了。”
    “那不成!”韩舒意叫了一声,在见到她兄长和薛郎之前,谁都休想从她手里拿走这个女人——她就是她的护身符,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车夫却笑道:“这由不得韩娘子了。”
    “什、什么——”韩舒意问出这句话,便觉得手软脚软,人不由自主地顺着车壁往下溜,手里的刀啷当就落了地。
    那车夫毫不怜惜地将她拉出来,掷在地上:“贺兰夫人打得一手好如意算盘,指望着我家陛下出人出力,替她劫到公主,她怎么不想想——”他笑了一下,蹲下身来,对惊恐万分的韩舒意说道,“陛下原是想将你送到长安,自个儿与你们主子说去,后来一想,还是不能这样便宜了你——”
    “你、你……你待怎样?”韩舒意怎么样也想不到,说好了来接应自己的车夫,什么时候被无声无息换成了吴主的人。
    吴主要华阳公主,用她的兄长和夫君胁迫她,但是他不知道——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至少她以为他是不知道,她的兄长和夫君早就被贺兰夫人救出来了。她来劫取华阳公主,就是为了报答贺兰夫人。
    然而如今看来,恐怕吴主一开始就没有上当。
    他们都是大有权势之人,勾心斗角,却将她这种无关之人卷入到其中。韩舒意心里又是恨又是惧,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吗?”那车夫笑道,“我打算送韩娘子去驿站。”
    “不——”韩舒意惊叫起来,送她去驿站,她就会被表哥找到——她还有什么脸面见他?
    ....................
    周琛把韩舒意提到兄长面前,周乐没有下马,却捏紧了手中长鞭。
    韩舒意在周琛那里已经哭过一场,这会儿看见周乐的脸色,心里就是一慌。在重逢之前,她其实没有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礼遇。是因为没有想过,才有那样的勇气——她知道从前她母亲拒他婚姻,她想也许他们会辱骂她,虐待她,她都能忍了,这样,她才能劫走他的未婚妻,而理直气壮。
    但是不是那样的。
    根本就不是那样的!表姐待她好得就像她的母亲,表哥也和气,和气到她几乎不能相信他是贺兰夫人口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将军——直到这时候,她在他眼睛里看到怒气,方才隐隐地信了。
    他可能会杀了她。
    像是过了很久,才听见他吩咐左右:“带她回洛阳,交给陛下。”声音还是哑的。他就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亦没有再多一个字给她,她想她完了,天子不会饶她。“表哥!”她哀求道。
    但是立刻被提起,很快的,人很快地向后退去。
    “阿兄不多问她几句?”周琛问。
    周乐停了一会儿方才回答他:“她说带走三娘的是吴主的人?”
    周琛道:“她是这么说的,她还说——”
    “恐怕人已经上船了。”
    “什么?”
    南边缺马,萧阮不会试图在骑兵上与他一较短长。他会丢下韩舒意,当然是这个人已经没有用了。他不怕她泄露他的行踪,丢下她,还可以让他为难——无论如何,她总是他的至亲。杀,是于心不忍,不杀,便是昭熙与他之间的刺。
    之所以有株连这种制度出现,就是为了提醒世人,你犯法,被治罪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有你的亲友,你的邻居,你爱的人。
    .....................
    嘉语觉得渴:“水……”她呻·吟。
    甘甜的水打湿她的唇,然后畅快地流进她的喉。像是有人摸了摸她的额,惊呼:“怎么这么烫!”
    这声音好生耳熟,她想。她集中不起精神来,整个人都像是晃晃荡荡,晃晃荡荡悬在半空中,落不到实处。但是这个人对她友善,她心里清楚。她喂她进食进水温柔细致,不像韩舒意……倒像是惯于服侍的。
    她不知道是谁,但是那不妨碍她断断续续地问:“这是……哪里?”
    她像是回答了她,但是那声音过于渺远,她听不分明,她想她是又要昏过去了。这些天她都在昏迷与半昏迷中。是表姐吧。只有表姐才知道周乐有韩舒意这个表妹。表姐费这么大劲拿下她,大约是想折磨她,看她如她当初凄惨——恐怕也不能如愿了。
    也许是到此为止了,她想。
    上天给她机会重新来过,她没有能够救回父亲,但是至少她救下了哥哥。她重活一次的执念在此,如今心愿已了,兴许上天要收回她的机会了。
    那也没有什么……她断断续续地想,那也没有什么不甘心的,除了没有与嘉言道别,也没有与周乐……崔嵬山上,她以为他死了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如果那时候他真死了,那才真真不甘心。
    如今……至少他知道了她的心。
    可怜他盼了那么久,也没有娶到她,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她迷迷糊糊地,也不能够确定“早知道如此”,她又能怎样,却恍惚那人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喊:“三娘、三娘!”
    “周、周郎?”她努力想要喊出来,只是不得力,轻得像是风,出口就散了。
    有人扶她起来,止不住皱眉:“怎么烧成这样?”
    有人诚惶诚恐回答道:“上船时候就这样了……怕是受了凉,又水土不服。”
    “大夫呢?”
    “大夫……”那人越发慌张起来,“请了大夫,却说药材不全。”
    “哐当!”有什么摔碎在地上,“姜娘,我让你来接三娘的意思,你不会不明白。”
    “是、是……陛下,陛下恕罪。”
    “出去!”
    脚步声渐渐就远了。
    嘉语听不清楚,听清楚也想不明白,“陛下”两个字却是懂的,她迷迷糊糊问:“哥哥也来了吗?”
    那人没有回答。侍儿打水进来,他放她躺下去,就听得她闷哼一声,那人目光落在她右臂上,他迟疑了片刻,卷起袖,就看见雪白的手臂上横七竖八许多道血痕,是包扎过了,却还没有结痂。
    那人……他想,就不该留韩氏活着。
    亦多少后悔,该让人早点接手,兴许就不至于烧成这个样子,双颊滚烫,人都糊涂了,都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他。
    “三娘……”他试着凑近去再喊了一声。
    她像是忽然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住他笑。他心中待要一喜,她竟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周郎。”
    这两个字却是清晰的。
    他觉得胸口被猛地撞了一下。
    或者是有只手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呼吸不过来。以至于过了许久他才能够拉开她:“是我,三娘你看清楚,是我……”嘉语歪着头,一头青丝都散在枕上。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推开她。
    但是很快的,他俯身下来,吻住她的唇。
    她亦不似从前拒绝。
    她这样热烈的回应,他心里如刀割一般。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把他当成了别人。她在与别人亲热,兴许他们之前就这么亲热过,他用力吮她的舌尖,他感觉到她身体柔软。
    他猛地放开她,她尤不知道缘故,软软呢喃道:“周——”
    他按住她不肯安分的手,厉声道:“三娘你看我是谁!”
    嘉语眨了眨眼睛,她不知道这是梦里还是醒着。多半也是梦里,她像是看到了萧阮,他怎么会来她梦里,是因为她要死了吗?她这时候想起,她当初离开的时候,他的箭尖垂下去,他说:“你答应我,要活着。”她活不了啦,所以他来怪他食言么?
    “你看我是谁!”他再说了一遍。
    嘉语想要抬手来抚过他的脸,她想和他说声对不起,但是她动不了。人在梦里总是这样,并不能顺利控制自己的肢体。
    “三娘……”
    “殿下……”她模模糊糊地想,又觉得不对,兴许该喊他“陛下”了。
    萧阮这才稍稍气平,他低头再吻了她一下,他听见她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要死了对吗……”
    “胡说!”萧阮道,“有我在这里,你怎么会死。”
    “这里……这是哪里?”
    “我们在船上,正顺流而下,再过得几日,就到金陵了。”
    “金陵”两个字触发了她心里最深的恐惧,她的脸色刷的雪白,“金陵……”她呻·吟道,“不……我不去……”
    “为什么不去?”那人道,“你是我娘子,我在金陵,你当然也该在金陵。当初我放你走,是因为你父仇未报,兄长生死不知,如今你仇也报了,兄长也登基为天子,还有什么理由放过你?”
    他说得又急又快,嘉语人还迷糊着,并不能字字都听真切,只反复听着“金陵”两个字,又害怕又委屈,低声道:“不、我不去……周郎救我……”
    萧阮:……
    “是我,三娘。”
    “我从前就死在那里……”她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害怕“金陵”两个字,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她从前死在那里,是不是这次还会这样?她觉得冷,又觉得热,冷一阵热一阵,那些风重新又刮了进来,像刀子一样的风。他就算是要杀她,也用不着这样,那么冷、那么远的路……她想他一定是很恨她,所以才这样折磨她……周郎会救她吧,她想,这一次,他会赶得及救她吧。
    她战栗得厉害,萧阮不得不抱住她。他知道她神志已经模糊了,他就是再气恼,也只是气了自己。船到金陵,还须三日,他贴着她的脸,只觉滚烫,要烧退不下去,就是人不死,恐怕也废了。
    他终于叹了口气,吩咐下去:“靠岸!”
    ...........................
    金陵,宝云殿。
    “苏贵嫔、苏贵嫔!”内侍苦着脸道,“陛下说这几日不见,是怕过了病给贵嫔……”
    “我不怕!”
    “贵嫔、贵嫔不能——”
    帐幕“刷”地被拉开,帐中男子一骨碌坐起来,俊眉修目,却并非她熟悉的那张脸。他讪讪道:“贵嫔娘娘——”
    “元十六,你好大胆子!”苏卿染怒道。
    元十六郎苦着脸道:“贵嫔恕罪……”
    “我问你,陛下人呢?”
    “贵嫔恕罪……”元十六郎再说了一遍。
    “他是不是去了洛阳?”
    元十六郎不响。
    “我问你,他是不是去了洛阳?”苏卿染咆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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