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际遇堪怜

    韩氏被扶进来的时候,情况确实不是太好。嘉语叫何佳人给她倒了杯水, 等她多少进了些吃食, 情绪缓和了带下去梳洗过, 再领到跟前来,这回看清楚了,虽说不得十分容色,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小娘子。
    何佳人给她换了衣裳, 是蜀锦所制,她像是有些不自在。
    嘉语便问了些她家在何处, 家中人口之类的话,有些是她知道的, 有些还是头回听说。韩氏家里就只有兄妹二人, 兄长韩狸,比周乐还大上四岁, 已经成亲有子。乱起, 一家子搬去肆州避难。
    谁想战乱扩大,肆州沦陷,韩狸从军,辗转几处, 到宇文洛生手下。韩狸能干,很得宇文洛生信任。
    “后来宇文将军战死……”
    嘉语掐指一算,是她爹灭掉葛荣那一战。
    韩舒意显然也知道这个, 怯怯看了嘉语一眼, 嘉语道:“那之后, 宇文将军就归顺了朝廷。”——既已归顺,就不论前情了。
    其实嘉语当时不在军中,自然不知道葛荣所部被打散之后,各自逃亡,宇文泰原是不肯降,生生被绍宗打降的。韩狸感激宇文洛生赏识,便是宇文泰降了,他也不愿降,带着妻儿与妹妹连夜逃走。
    韩舒意说到这里哭了起来,乱世里个人勇武无以立命,方志不能,韩狸也不能,何况韩家一家子妇孺,比方志更难上百倍。
    “阿兄后来后悔了,”韩舒意说道,“他临终时候与我说,让我来洛阳找表哥……”
    一家子就剩了一个。
    好在这时候离洛阳已经是不远。韩舒意一个小娘子,从前在家里事事有母亲兄长做主,这时候落了难,不得不自个儿咬牙扛起来。往脸上抹灰扮丑,身上亦腌臜,每日里行路不过二三十里,沿途乞讨为生。
    一直到快进城,方才找地方清洗过,但还是被大将军府拒之门外。她哭得凄惨,路人听闻,说笑道:“倒是个唱哀歌的好料子。”
    时人出殡,在凶肆找人办丧事,丧事中有灵帐、车舆,亦提供歌者哀歌助悲。
    嘉语:……
    这际遇也是可怜,莫说是个女儿,就是个男子,好人家出身的,谁肯去讨这口饭吃。
    韩舒意当时走投无路。
    凶肆虽然被人嫌弃不吉利,但是她这等全家就剩了她一个,六亲无靠之人,还有什么吉利可言。也就去了。凶肆里人来人往,便听了消息,说大将军实不在京里,又说大将军便是回了京,也是长住长公主府。
    嘉语干咳了一声,欲盖弥彰地道:“实则大将军并不常来。”
    韩舒意垂着头,那于她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嘉语又问:“在秦州时候,大将军已经打出将旗,怎么令兄没听说么?”
    韩舒意苦笑道:“阿兄疑心是同名……我们寻常人家,哪里料得到表哥会有这等出息。”当初周家败落成那个样子,两家来往都少,大将军不止是大将军,还是长公主的驸马——要单单只是大将军还有个想头。
    何况当初她母亲拒绝过尉周氏。这会儿也没有脸面寻上门——要不是后来实在过不下去。
    “你上大将军府,没有报上姓名吗?”
    “他们……没容我开口。”她如今也瘦得一把骨头,当初更形同乞儿,身上恶臭,大将军府上下皆知大将军爱洁,如何容她靠近。
    嘉语道:“你说你有许多年没见过你表哥,如今见了,还能认得吗?”
    韩舒意沉默了一会儿,她其实是记得的。那个少年的英俊极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何况那些年月里,她足不出户,根本就没有见过几个人。见的人少,便会记得牢些。却说道:“我……我也不知道。”
    兴许她说不认得,眼前这个美人儿能更高兴一点,她想。虽然她十岁之后便再没有见过表哥,但是她也听母亲说过,周家上门来提过亲,母亲舍不得她嫁过去。说当初姑姑便过得不好,早早就没了。
    “那令表姐呢?”
    “也……也很久没见过了。”韩舒意道。
    这小娘子虽然瘦得可怜,脸色也不好看,但是口齿清晰,声音也动听。从前韩狸在宇文洛生手下,以及后来的遭遇,兵荒马乱的不好查证,但是在凶肆里唱哀歌,却是能查的。嘉语没听出破绽,便说道:“你且先住下,我着人去大将军府告知——大将军虽然不在京中,令表姐、姐夫,以及姑父却是在的。”
    让何佳人领了人下去,好生安顿。
    周乐这才从屏后出来。
    嘉语问:“……是她吗?”
    周乐苦笑道:“她也说很多年没见了,我怎么认得出来,让阿姐认去!”要说模样儿,仔细想来,应该是没有错。他也没有料到表哥年纪轻轻的竟然就没了,表妹竟然吃了这么多苦头,心里并不好过。
    要说记忆里,还是个娇怯怯话都说不完整的小丫头。出现的时机虽然是有些蹊跷,也不是不能解释。收留了她在府里,等过些日子养得好些,到军中找个实诚人,他给办一份嫁妆,事情也就过去了。
    嘉语道:“你阿姐耳根子可软。”
    尉周氏在邺城住得久了,逢年过节,也随贵妇上公主府来拜贺,单独是万万不敢来的;来了也说不得几句囫囵话;如今尉家内务都是娄晚君做主——不知道是不是她错觉,尉周氏受娄氏影响很深。
    周乐取笑道:“三娘还怕我阿姐给我悔婚不成?”
    嘉语:……
    “你还是进宫去见我阿兄罢!”嘉语往外赶人。
    周乐:……
    他午饭还没吃好呢。
    ..................
    吃过午饭进宫面圣,昭熙话里话外地敲打。周乐自知理亏,也就老老实实认了。
    战报是一早就送回了洛阳,昭熙与他商议了些太庙献俘的事,末了说道:“三娘回那吴使的话,不过七八天,怎么就传到你那里去了——恐怕并非偶然。”他心里想要是偶然反而好办,但他总不能不让周乐在京里留有耳目。当初他们父子领兵在外,京里也是有人的。只是不像周乐这样灵通。
    周乐乖觉地道:“我会叫人好好查查。”
    “这件事……”昭熙道,“你不要想多了,朕怎么舍得三娘远嫁。”
    周乐低头应了声。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也听说,当初始平王确实曾经将三娘许过给萧阮。这件事可大可小,三娘绝口不提,恐怕确有其事。如果当真涉及到国家层面,就不是昭熙舍得舍不得的问题了。
    “三娘回了那吴使之后,他便不吭声了。”昭熙又道。他也觉得这个话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谁知道萧阮还会拿出什么来。
    周乐嘀咕道:“最好陛下能赐我与三娘早日完婚。”被昭熙瞪了一眼:“这个话,你和三娘说去!”
    周乐:……
    算他没说。
    应付完昭熙方才回大将军府,进门就听得哭声震天。
    周乐:……
    尉周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他哭:“阿狸没了……”、“你看看,你看看,阿舒都瘦成什么样了……”、“那些个没王法的门子,是该好好整顿了,今儿把阿舒挡在外头,保不定明儿就嫌你阿姐我寒酸了……”
    周乐被迫再听了一遍韩家的血泪史,瞧着韩舒意那个样子,也是怜惜,说道:“阿姐好好照顾她几日。”
    “什么照顾她几日,”尉周氏道,“阿乐你不知道,阿娘还活着的时候,是给你和阿舒订过——”
    “阿姐!”周乐吃了一惊,打断她。
    尉周氏气势一泄,嗫嚅道:“阿姐知道你也不容易,这桩婚事,当然是不成的了。”尉周氏从前是对舅母有过怨气,但是到如今,人都已经没了,天大的怨气也消了。阿舒又这样可怜,孤苦伶仃一个人。
    她心里害怕华阳公主,也不是一日两日。
    她听说公主成亲,是不会挪窝的。她有她的公主府,只有她召见驸马的份,她要不召见,驸马就得老老实实守空房——那阿乐多可怜。再说了,这大将军府上,总该有个女主人,给他操持家务。
    公主再跋扈,也该讲点道理吧。原本阿舒是妻,如今自甘为妾,也就照料阿乐起居,两下里不相见,也碍不到她什么。
    “……阿舒她如今,就是你想再给她找户好人家也不容易……”哪个好人家里肯娶个唱哀歌的小娘子,不嫌晦气。“你就、你就……”尉周氏道,“就养她在府里,给她一口饭吃也是好的。”
    周乐前头还取笑三娘想多了,谁想一转头她阿姐就给他整出这么桩子事来,余光里一扫,娄晚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都叫什么事啊!——“我什么时候说不给她饭吃了。”自家亲戚,给口饭吃犯得着提他们订过亲?
    “阿姐!”韩舒意道,“你就别为难表哥了,表哥才回来,先让表哥歇口气罢。”
    周乐被满屋子女人哭得心浮气躁,先喝了一声:“都出去!”服侍的婢子便都退了出去,剩下尉周氏婆媳和韩舒意。周乐看了看娄晚君,娄晚君看婆婆,尉周氏搂住她道:“阿乐你凶什么,吓到二娘了。”
    周乐:……
    他也知道娄晚君是很得他阿姐欢心,特别在生了儿子之后。尉周氏对孙子可宝贝得紧,他这个做弟弟的早被抛到脑后了。
    他生平,除了在贺兰氏那里栽过跟头,不敢再掉以轻心之外,对女子一向客气有加,更何况这屋子几个都是至亲。实在忍了又忍,把一口气忍下去,说道:“阿姐莫要胡说,公主不会许我纳妾。”
    尉周氏怯声道:“就、就是个名义——”
    “但是如果阿姐执意如此,也不是没有法子。”起初只要名义,真纳了,她会不想要个孩子?到有了孩子,她会不想为了孩子多要点什么?这时候退得一步,后患无穷——嘉语就是这样给他解释为什么她父兄皆不纳妾的。
    尉周氏大喜:“我就知道阿弟不会弃阿舒于不顾。”
    周乐知道他阿姐怜老惜贫,见不得人不好。邻里之间,亲友之间,原也没那么多原则可讲,但是这件事不行。萧阮那头正虎视眈眈,等着他这里犯错呢。他敢有这个心思,三娘就敢给他扭头就走。想萧阮何等人物,她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他心里有些涩意,却说道:“我就娶了阿舒罢。”
    “那敢情好,”尉周氏喜道,“那公主那里——”
    “公主怎么肯跟人共事一夫,”周乐苦笑道,“我娶了阿舒,就再娶不得公主了。”
    “那怎么行!”尉周氏脱口而出,她倒也不傻,知道迎娶公主对周乐意味着什么——喜不喜欢且两说。
    “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周乐道,“要么娶阿舒,要么娶公主。娶了阿舒,就是与天子悔婚,这个大将军也不必做了,咱们回怀朔镇去吧。”这当然不是真的,就算他真悔了婚,天子衔恨,一时半会儿也撸不掉他的职权——不过用来吓唬他阿姐是够了。
    尉周氏:……
    娄晚君到这会儿方才笑出声来:“我就说阿娘且熄了这个念头罢,大将军已经许了公主,就不能再许第二人了。”
    尉周氏思来想去,到底舍不得到手的荣华富贵,虽然她不习惯洛阳,不习惯贵人的规矩,但是凡人好逸恶劳,便有不习惯,也知道婢仆成群好过自己动手,知道丝绸比麻衣轻软贴身,山珍海味好过野菜草根——就不说她弟弟挣到这一切不容易了。只得搂住表妹哭了一声“可怜的阿舒”。
    周乐说道:“阿舒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
    尉周氏护住她道:“……是我的主意,你莫要怪阿舒,阿舒吃了这许多苦——”
    周乐无奈道:“就只几句话。”
    “就在这里问罢。”尉周氏瞧着表妹实在怯生生可怜。明明他们是有婚约在先,她却为她争不得。
    周乐到底拗不过去,便问:“这件事,之先在公主那里,你怎么不说?”让三娘知道,就不会送她过来了。
    韩舒意道:“我、我——”
    “你莫要怕他,”尉周氏道,“你表哥只是长得凶,其实素日里再和气不过。”
    周乐:……
    周乐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是没洗脸呢还是没刮脸,怎么就得出这么个“长得凶”的结论来!
    娄晚君亦忍不住笑。
    其实周乐年纪小,不知道从前他生母在世时候,家里与韩家是走得勤的。他父亲游手好闲,生计多亏了韩家帮衬。韩父对尉周氏亦极为疼爱,因此尉周氏看到表妹,想起舅舅,才生了这许多回护之心。
    韩舒意怯怯点了头,抬头看了周乐一眼,说道:“公主府威严,我、我怕恼了公主。”
    周乐自个儿回想了一下,并不觉得公主府能威严到哪里去,不过韩舒意吃了这么多苦头,怕惹恼了三娘,再生波折也是有的。
    “这件事,我且不知道,阿舒是怎么知道的?”
    他就只听说他阿姐去韩家问信,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之前有婚约。显然韩家是打算不认。他阿姐性子软,韩家不认也就罢了。
    “阿娘说的。”韩舒意低头道,“阿娘说,早知道世道会乱成这个样子,就该早早许了我出阁,也、也有个依靠……”世道好的时候,人难免想要挑一挑。后来她娘也疑心大将军就是他们认识的那个。
    但是她又哪里还有脸面找上门来。
    “他家大娘性子软,是个记人好,不记人过的。”她母亲临终之前切切与他们兄妹说道,“从前坏事的是我,她不会迁怒于你们——总是我对不住阿舒。早知道周家大郎能有这等出息……”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就撒手过世了。韩舒意这时候想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只是不敢出声。
    她虽然没能说得更详细,周乐也好,尉周氏也罢,都能猜到一二。他们的这个舅母虽然有些嫌贫爱富,也是人之常情,并非大奸大恶。
    娄晚君叹息道:“舅外祖母就该早些儿带表姨、表舅来邺城,大将军身边一直缺人,要表舅能……也是条臂膀。”
    尉周氏哭道:“我的儿……你可算是说到心坎上了。”阿狸就这么没了,她实在心窝子疼。
    周乐定了定神,虽然表哥、表妹际遇堪伤,但是他已经听过一次了,自然不会再有这等冲击力,只顾往下问:“那这件事,你还与旁人说过么?”
    韩舒意面上明显慌乱起来。
    周乐不由皱眉。三娘那里好解释,她从前就知道韩氏,知道韩家如何拒婚——但是嘉语也没有提过韩氏与他有婚约,大约是他从前没有与她说起,或者是,韩氏从前毁了婚约,到丧夫来奔,自然不会提起。
    但是如果有旁人,尤其别有用心的人,把事情捅到昭熙面前去,那就麻烦了。
    周乐头痛地问:“有多少人知道?”
    韩舒意道:“我在凶肆时候,有、有人意图不轨,我说我是大将军的表妹,他们不信,还、还说些不能听的话……我便、便给他们看了婚书。”
    周乐脑子里“嗡”地一下:还有婚书!
    他看他阿姐,尉周氏道:“阿娘没有给我……兴许是在阿爷那里。”
    周乐:……
    他阿爷可不会帮他收着东西。
    又问:“那些人,你都知道名字吗?知道他们人在那里也行,你把婚书给我,然后带阿韶过去——”
    “婚书……”韩舒意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道,“被、被抢走了。”
    周乐:……
    “你带阿韶过去,”周乐郑重道,“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带回来。”
    尉周氏原想劝周乐等韩舒意歇过再说,然而看见弟弟难得地绷紧了脸,不由也担心了:“那东西很要紧么?”在她想来,既然弟弟都不打算履行这桩婚事,婚书找不找得回来,也就无关紧要了。
    周乐不好冲她发火,只得说道:“我还得去趟公主府,与公主解释。”
    尉周氏听他提到嘉语,心肝儿又颤了一下,缩头不说话了。
    嘉语见周乐去而复返,只当他是出宫又过来了,一时笑道:“我可是把令表妹送府上去了,大将军又来做什么?”
    周乐低声与她说了始末,嘉语也是目瞪口呆。
    她与他想的是同一个事:要只是在市井之间,就当是流言蜚语,横竖她不在意,但是要被人捅到朝上去,特别捅到昭熙面前去,那麻烦就大了。原本周乐怒闯公主府就已经让他不满,这完全是火上浇油。不然呢,不然那等市井中人,抢了大将军的婚书去,不为构陷、进谗、勒索,或者求赏,就图一时高兴么?
    然而这等事,也怪不得他,便只安抚道:“你别急,先等等看,兴许段将军过去就能把东西找回来呢,便找不回来,回头阿兄问起,你一口咬定不知道就成了。我再让谢姐姐与阿兄说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周乐懊恼道:“之先你说恐怕有蹊跷,我还道你多心,如今看来,就怕是真有蹊跷。”
    嘉语道:“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愁也无用,横竖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刚巧明儿我要进宫,准备明月出阁,我明儿就把事情与谢姐姐说了,有谢姐姐在一旁劝着,出不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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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卡卡君和兼若妹子投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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