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领兵进城

    嘉语没有作声。嘉言在镜子里看见她阴沉沉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 她希望她不要开口。她不想听到她的答案。
    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想,从前……她们手上都没有沾过血, 没有杀过人。
    嘉语转到她身后, 慢慢梳她的发。嘉言的头发乌黑浓密,密得像青纱帐,光可鉴人。终于都梳上去了,戴上冠, 插上冠笄。
    “好了。”她说。
    嘉言起身,嘉语忽又说道:“我会说服大将军。”
    “什么?”
    “我会说服大将军退兵。”无论如何, 她想, 如果父亲在天有灵,会原谅她的这个决定吧, 虽然很蠢。退兵也救不了他们, 而且还很有可能永远失去报仇的机会。失去找到昭熙的机会,失去重回洛阳的机会。
    亦对不起为此流血流汗,甚至丢命的将士。
    嘉言低低应了一声,她知道这不容易。她阿姐总能说服大将军。而因此带来的损失,无论是对她,对她阿姐, 还是对周乐, 对跟从周乐的人马和家族, 都无可估量。
    .................
    “天子”亲临, 果然士气稍振。
    这天轮射压阵, 周乐找了神射手,将玉佩射上城墙,钉牢在箭垛上,底下飘着鲜艳的丝帛。
    有守兵拔箭,取走了玉。
    到下午,太阳快要下去了。腊月里太阳小,可以看得出滚圆,像伏在瓷盘里的鸡子。瓷盘惨白。元祎炬推了人出来,他和谢云然的服饰很好认,即便隔了十丈高的城墙,嘉语也一眼认得出来。
    就像往常一样,放箭的慢了,不断有将士惨叫着从云梯上跌下来。
    元祎炬把谢云然推上前,命她开口说话。
    女子嗓音细,声传不远,便由她说了,边上守兵一句一句把话往下喊出去:“妾与君成亲三载,洛阳惊变,两地分隔,不相见者两载,妾上侍姑翁,下抚小儿;忽闻君为至尊,妾心亦喜,不想有今日索玉。独不念昔日结发欤?”
    女子声泪俱下。
    嘉言转头看嘉语,嘉语仰面遥望,目不转睛。隔太远,看不清楚脸,声音也不真切。但是身段举止,确实是极像。如果不是谢云然本人,哪里来这么像的?嘉语觉得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
    任何一个决断都可能出错。
    任何一个猜测都可能出错。
    如果错了——
    那女子抱住怀中襁褓,面色转为决绝:“……愿至尊享千万岁,天下康宁,死无恨也。”
    猛地纵身一跳。
    底下观望的人就只看见长长的裙裾如一朵云霞,然后“砰”的一声,人已落地。
    元祎炬远远看着华盖,冷冷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边上百千将士亦齐声道:“世子无非怕被谢氏连累,坐不稳天子之位,如今可算是如愿以偿。”
    话入众人耳中,底下哗然。逼死发妻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不过一桩意外,往大里说,是天性凉薄。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他待自己的发妻都能如此狠心绝意,他日当如何待这些为他卖命的将士?
    原本因天子亲临而振奋的军心,再一次浮动起来。
    虽然被队长勒令不许妄动,但是将士们无不伸长脖子往前头看。连将官都只勉力镇定。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然后如潮水一般分开——黄盖伞出现在人群里。
    是天子来了。
    黄盖伞往前移去,不断有人劝阻:“陛下不可!”
    “陛下危险!”
    “陛下!”
    有人跪了下来,有人苦苦哀求,有人拦阻,黄盖一直固执地往前走,直到周乐纵马过来,怒道:“陛下这不是置自己于险地,而是要置这千万将士于必死之地——陛下疼惜妻子,容下官疼惜麾下将士!”
    黄盖继续往前走。
    周乐下马按剑,喝道:“陛下要过去,请从下官尸体上踏过去。”
    黄盖伞终于停住,“天子”看着他,不发一言。
    场面僵持。
    忽地段韶上马,向前奔去。反应快的将士已经举起了弓箭,在箭雨的掩护下,不过一刻钟,尸体已经被抢了回来,呈送到“天子”面前。
    嘉言看嘉语,嘉语脸色惨白。她原想定然是假的,元祎修纵然没有底线,总不是傻,但是人送到眼前来,展眼一看,竟像了个七八成。原本死者容色就不如生者,何况她不见谢云然,也有近两年了。
    登时就有些站不稳。
    周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三娘?”
    嘉语定了定神,没有说话,嘉言也是脸色惨白,竟然是真的,竟然——
    空气冷得像冰,周乐心里也不好过,从前在宝光寺,他也远远见过谢云然一两次,是个气度极清雅的女子,但是眼下是战场,亦容不得这些,因当机立断道:“……扶陛下与公主回去。”
    “等等!”忽有人出声。嘉语转头看去,是何佳人。
    “有话回去再说。”周乐匆匆上马,催促余人拥着嘉语姐妹往回走。谢云然母子的死诚然可惜可痛,然而逝者已逝。未尝没有好处,至少攻城不必再束手束脚。谢云然是昭熙的妻子,就是他们的主母,南阳王话里话外暗示谢云然是因为昭熙索玉断婚,以死明志,但是这件事大可以说成是为了免去她被人挟持,然而南阳王竟狠心将她推下城墙,以至于惨死。
    逼死主母,亦足以激起将士血气。
    周乐一面想,一面说道:“三娘难道听不出来吗,那篇话从头至尾都是南阳王逼她说的,也是南阳王逼得她——”
    “公主!”何佳人不依不饶叫道,“公主,世子妃怎么会上妆?”
    ——她从前不过乡野女子,劣质的胭脂水粉也只能在市集上过过眼瘾,后来跟了公主。原想公主该妆扮得千娇百媚,就算轮不到自己,那些爱物儿,能摸摸看看也是好的。谁想嘉语守孝,这一年多下来,愣是毛都没摸到。
    她是女子,自然会留意这些,又不同于嘉语姐妹关心则乱。
    “什么?”
    周乐还没有反应过来,随侍在侧的李时脱口道:“不错,始平王新丧,世子妃理当服丧。”
    嘉语亦眼睛一亮:“有水吗?”
    周乐道:“快、快打水来!”
    嘉语回头看一眼,不少将士还在往这边看,好奇者有之,怜悯者有之,更多犹疑不定。
    嘉语看了嘉言一眼,低声道:“哭!”
    嘉言怔了一下。
    和始平王世子相比,天子天然不可亲近。别说抬头直视,辨认真假了,就是走得近些,都心里惴惴。仗着这个,嘉言这一年来,也扮过三五次昭熙。这时候人在黄盖下,有晓事的亲兵阻隔,大部分将士连身形都看不到,就更别说表情。因不是很明白她阿姐叫她哭的意思。
    这里踌躇,嘉语推了她一下。嘉言伏尸掩面。周乐亦使人把话传出去,绘声绘色,说天子哀恸。
    接下来无非公主、大将军轮番劝慰,一番折腾,才又回帐。自有人捧水上来,何佳人捞起手巾要给谢云然擦脸,嘉语却接过来,到这时候她心里已经安定下来,知道此人十有八九不会是谢云然。
    她自己是个不很守规矩的,但谢云然不是,她不会在孝期上妆。被人胁迫期间,原本亦没有描眉上妆的必要。
    从额角开始,水粉慢慢褪去,底下略黄的面色,然后眉目,口鼻一一都露出来。嘉语终于松了口气,手巾丢进盆里:“十九兄能找到她,也算是不容易了。”嘉言亦认出并非谢云然,却奇道:“怎么阿姐认得她?”
    “正始四年,我们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时候,是她服侍的谢姐姐,名字像是……名字里有个杏字。”
    “丹杏?”嘉言也记起来,又仔细看一回,“竟然是她。”
    嘉语苦笑:“可不是,她当初服侍谢姐姐也得力——想必当初太后派出来服侍的,都是伶俐人。”
    比如死在正始五年宫变中的锦葵。
    既然伶俐,自然观察仔细,记性好的必须的,不然如何记得住主子诸多偏好、忌讳。不想这么多年过去,还能将谢云然扮得似模似样,妆容、衣饰,远远看上去,举手投足……都像。只不过谢云然妆薄,她妆厚——那当然也是必须的,脸型像个四五分,再修饰以须发,描画出眉目,就到六七分了。
    细看还是能看出来,但是一来嘉语、嘉言都已经许久不见谢云然,二来她们也都没有料到元祎炬这么个反应,她们并不关心——如果城墙上是个假货,元祎修会做出怎样的应对,到人摔下来,难免心神大乱。
    嘉言微出了口气,吩咐道:“厚葬了吧。”
    ............................
    虽然戳破了元祎炬手中人质是假,又及时阻击了流言,然而天气严寒,连月作战的疲惫,天子亲征也无法挽回低迷的士气。
    再过得半月,始终未有突破,眼看除夕将近,将士思归。
    几日阴雨连绵,战事稍歇,嘉语、嘉言窝在帐中烤火。周乐提了獐子和野鸡过来。这天气能打到猎物也是不易,只是军中佐餐之物甚少,油盐都稀罕,别说胡椒、孜然、蜂蜜了。嘉语摆手表示不吃,又劝嘉言不要介意。
    周乐抖了抖布袋,竟又抖出一堆口蘑与木耳来。
    嘉语:……
    日短夜长,天阴阴地就黑下去。
    周乐推嘉语道:“出去走走——你都好些天没出帐了。”
    嘉语道:“外头冷。”
    周乐取了大氅给她围上:“六娘子还每日巡营两次,你再这么着下去,莫说骑马,怕以后连走路都不能了。”
    嘉语听着外头风声,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原还想和周乐说道说道这黄历宜忌,不想才开口就被嘉言白了一眼。遂老老实实起身跟周乐出去了——这一手在嘉言面前使过好多次了。
    穿戴了金藤笠,琥珀衫,又揣了手炉方才出军帐,周乐叫她上马。嘉语瞧这左右就只有一匹马,不由奇道:“你的马呢?”
    周乐不作声。
    嘉语便也不再问,由他扶着上了马。
    周乐牵马往前走,后头亲兵远远跟着。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雨窸窸窣窣打在蓑衣上。目不能及远,周遭静得骇人。不知道走了多久,周乐才点了灯,灯光亦只能照见方寸之地,雨花溅开来,她看见他脚底泥泞。
    渐渐的路往上斜,道路狭窄,嶙峋的石多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枝。不知道什么鸟儿怪叫一声,嘎然飞起,翻落一蓬雨。
    嘉语想问周乐要带她往哪里去,话到嘴边,到底没有出口,他总不会害她,她想。冬夜里雨冷,夹着风,让她想起从前在双照堂,雨打在琉璃瓦上,芭蕉叶上,海棠花上,金玉其声。站在窗前廊下,看落花流水,雨打风吹。
    忽听周乐问:“三娘从前下雨天出过门么?”
    嘉语道:“出过的,春天里雨多,总有不得不出门的时候,不过都坐车。”有时候雨大,打在车顶上,叮叮咚咚震着头皮。
    “我有年夏天,在草原上碰到雨……”周乐道。
    “夏天里雨大,”嘉语笑道,“草原上恐怕也没有躲雨的地方。”
    “可不是,就轰的一下,往哪里看都是白茫茫的,耳边哗哗地响,头发,眉毛,眼睛都糊住了,没跑几步就跑不动了,水一直在涨,眼睁睁看着它涨过脚踝,涨过膝盖,涨到胸口,还在往上涨……”
    嘉语不曾听过如此奇观,一时惊问:“那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周乐道,“那时候已经站不稳了,水还在涨,涨到下巴了。我想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死掉实在是不甘心,就闭着眼睛往前走,慢慢地走——”
    虽然明知道人就在眼前,听他这样说来,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嘉语问:“那后来呢?”
    “……不知道走了多久,水开始浅了,从下巴退下去,退到胸口以下,然后退到腰,雨还没有停,我擦了把脸,才发现自己上了山……”
    嘉语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大难不死。”
    周乐闷声笑了一会儿,忽问:“冷不冷?”
    “还好。”嘉语抱着手炉,有裘衣拢着,热一直没有散。
    “那是夏天,树冠繁密,我躲在树下,虽然还有雨打在脸上,情形却已经好了很多,往下看的时候,草原就像是变成了江河。我那时候发愁,我也不会水,可怎么下山,怎么回家。谁想只过了半个时辰,雨停了,太阳出来,热辣辣的。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你猜怎么着?”
    “水退了。”嘉语笑道。
    “不,水干了。”周乐道,“干得就像方才那场大雨就像是梦一样。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还是头一次这么高兴看见坚实的土地。我那时候想,我要是有马,有一匹自己的马,就可以在这上面撒欢了。”
    嘉语忍不住笑了:“你那时候多大?”
    “七岁,或者八岁,我不记得了。”周乐停一停,忽道,“雨停了。”
    嘉语侧耳听过,再伸手一探,果然是停了,指尖上碎碎的凉意。周乐道:“刘良说今晚会停雨,会出月亮。”六镇人信巫,所以军中一向都有巫师随行,嘉语不知道他是否灵验,也不大敢在这等人面前露面。
    就像她进佛寺不在高僧面前露面一样——万一这些人像那个养在虫子里的女人一样,一眼看穿她的来历,可就不妙了。
    嘉语问:“你带我上山看月亮么?”她这时候抬头,月亮还在云里,隐隐透出来的光毛毛的,雨水未干,就像是玉盘上盛着露珠。
    “不是,”周乐犹豫了一下,扶嘉语下马,“我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但是他们都说,这老观山顶能看到洛阳。”
    嘉语举目看去,夜雾茫茫。
    “将军是要退兵吗?”她忽然问道。
    周乐默然点了点头,与她并肩站立,他知道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我原想今年能带三娘回洛阳,不想还是不能。这让我想起那个下雨的夏天,水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嘉语道:“那我们就先上山吧,兴许一会儿雨停了,太阳出来,水就干了。”
    周乐沉默了一回,有些无奈地道:“……天公不作美,连看一眼都不能。”
    “世事并不能总如人愿,”忽福至心灵,嘉语脱口问,“是明天?”
    “是,阿言送你先走,我带剩下的人马最后一次攻城,如果还不见成效,就全军撤退。”
    嘉语道:“我不走。”
    周乐转眸看她,面上柔白,两个手还拢在裘衣里,怕冷得像只冻猫子,哪里来的勇气说陪他断后,一时失笑:“三娘留下来不走,形同资敌。”
    嘉语:……
    周乐见她恼怒,又正色道:“退兵乱,我无暇顾你。”
    “不须你顾!”嘉语道,“你明儿攻城,我给你擂鼓,如战事不遂,姨父再护送我离开,那也先你一步,不须你顾。”
    周乐:……
    他想起他进冀州的时候,她也在城墙上擂鼓,冀州那帮人差点没把眼珠子掉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再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只能低低地道:“……好。”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满月,挂在中天,越来越清,越来越亮,山石都露出了形状,然后远方,越过山,隐隐能看到的城池。
    “洛阳!”嘉语诧异地叫了起来。
    ............................
    打仗不好看,一点都不,扭曲和狰狞的面孔,恐惧与凶悍的眼睛,狼狈的躯体,滚落的头颅,呻·吟和惨叫都血肉模糊。
    鼓槌落在鼓面上,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
    云梯架上去,跌落下来;箭插进皮肉里,拔了出来;骏马失蹄,长刀起卷,泥和着血溅在城墙上。
    有人从墙头掉下来。
    天光昏暗。
    嘉言所部退下来休整,摘掉头盔,满身血气。嘉言道:“阿姐……差不多该走了。”
    嘉语没有应,她背对着她,手臂奋力向上,咚咚咚,咚咚咚。
    “阿姐——”嘉言拉住她,同时吩咐,“方策!”
    方策:……
    他觉得自个儿是个战将,怎么落到这位姑奶奶手里,就成了个杂役呢。
    嘉语被迫撒手。目光转向战场,密密麻麻全是人。如果在平原上,以她的见识,或许看不出胜负,但是攻城战,城门有没有破是个一目了然的事。天色眼看着就要晚了,嘉语垂目,说道:“……好吧。”
    其实有件事周乐说得对,似她这种既不能战,逃还逃不快的人,迟疑不走,无异于资敌。
    乌容牵了马过来,扶嘉语上马。
    嘉语抓住缰绳,到底没忍住,再回头看一眼。虎牢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当初汉末十三路诸侯共讨董卓,便是被阻于此关之下,天时地利人和,元祎修三占其二,打出这样一个结果,他们是该服气的。
    只能说元祎修当初运气好。
    嘉语这样想的时候,却忽见一点火光,从城中溢出来,渐渐漫成一条火蛇,蜿蜒向东,不由奇道:“阿言!”
    嘉言正部署兵力,闻言并不回头,只道:“……阿姐,不能再拖了!”
    嘉语扬起马鞭,轻抽她的背:“阿言你看、你看城门——”
    嘉言这才转头去,待看见火光也是一惊:“城、城门——”
    “城门破了吗?”嘉语问。
    “不、不是。”嘉言来不及多说,三步两步跳上高台,抢过方策手中的鼓槌,自己咚咚咚敲了起来。
    方策:……
    天理呢?
    战场上周乐听到鼓声有异,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天色晦暗,隔得又远,却哪里看得清楚。他心里想,不是已经说好了次序撤退,他来断后,怎么鼓声又转为进攻了,然而犹豫和疑惑都只在瞬间,以他的身经百战,很快就感觉到了战场上的暗流涌动。
    大旗往西,动如游龙。
    嘉言愣住了:“不、不对啊……”她把鼓槌丢掷在方策怀里,重新戴上头盔,一阵风似的去了。
    方策:……
    嘉语无从判断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嘉言敢丢下她在这里,她就在这里等。她心里又是空荡,又是茫然的欢喜,虽然她并不能明确知道转机是什么,因何而起的转机。
    “公、公主……”
    嘉语回头,看见方策忐忑的脸。自离开崔嵬山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这个人。方策也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要再敢往这位贵人面前凑,保不定哪天就保不住脑袋了——谁想被嘉言丢在这里。
    他这年余跟着嘉言转战,攒下的军功与赏赐,足够在邺城购一座三进的宅子,再买上几十个婢仆服侍了。只是他原本是世家子弟,自视甚高,后来流落崔嵬山,颇蹉跎几年,如今渐渐又发了心,想家世门第不能与李愔比,比娄氏、段氏却是不低,待要振兴了家声,他们兄妹嫁娶也就不愁了。
    ——总好过如今妹子还寄在娄家,虽然是当宾客看待,也还有防他的意思。
    他脾气暴躁,眼力却还不错,方才在瞭望架上看了半晌,下来与嘉语说道:“……大将军往西追去了,严娘子向东,段将军、娄将军、周将军、李将军几个都被缠住,反而留了大开的城门没有人进,我——”
    “你想做什么?”
    “我——”他被嘉语那双眼睛一瞧,反而结巴起来。
    华阳公主他是知道的,身手比不得严娘子,然而眼看着战局逆转,对方空门大开,却偏偏没有人上去踹一脚——他哪里还忍得住在这里坐冷板凳,因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想请公主领兵……进城。”
    嘉语:……
    她?
    领兵?
    嘉语目光往四下里一扫,发现自己还真有兵,只是不多——方志是她的护卫统领,身边没少过三十人;再加上瞭望架周围原有的将士,凑拢来不到百人。然而这个泥淖一样的战场上,少说也有十万人。
    嘉语犹豫道:“……就这么点人?”
    “营中还有人。”方策道。守营照例是有两三千人。
    嘉语心里盘算了一下,两三千人投入到这个战场,也不过杯水车薪,稍不留神就被灭了,渣滓都找不到。
    方策又道:“机不可失——”
    嘉语问:“你如何就知道这不是诱敌之计?”嘉语读到过这样的案例,将人马陷于内外城门之间,一把火,多少人都不够填。
    “如果是诱敌,就不该主力出城,更不该缠战这么久,而是出兵小股,略交锋便佯败溃退,作不及关门状,这是其一;其二,咱们总共全陷进去也不会超过三千人,南阳王这么算下来得不偿失。”方策看得出嘉语谨慎,于打仗这件事,大不如严娘子。要不是他使不动那些人,也不耐烦解释。
    嘉语:……
    他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咱们肉少,人家不屑咬,再说了,全陷进去也就三千人,于大局无损。
    合着她的命在他眼里是真不值钱。
    “机不可失。”方策重复道,“咱们在这司州城下,虎牢关外,已经熬了近半年,死伤无数,好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
    他话没说完,就听得身畔低低一声:“……好。”
    也是巧,这天留下守营的是李时。他祖父上了战场,却留他守营,准备撤退。原就一万个不甘心。待得了这么个机会——既然是公主所命,便有不成,也怪不到他头上。登时兴冲冲召集人手,营盘也不要了。
    李时和方策都是老于行伍,反而方志长时间担任护卫统领,如今仍只负责嘉语安危。
    他们绕过正面战场这个大泥潭,迂回直扑司州城。这让嘉语想起楚霸王项羽和秦军主力死磕,却让汉高祖轻松入关。
    城中破败。
    像嘉语多年前跟周乐进洛阳时候看到的故居,到处是烧毁的屋宅,哭泣的女人和孩子,血,肉,森白的骨,一只虎头鞋陷在泥里,隐约还看得出鲜艳的色泽,主人已经不知去向,也许还活着,也许已经没了。
    没有遇到有战斗力的反抗,都三下两下,散了,逃了,要不就降了,就地收编。队伍在壮大。李时和方策各领一军,先后占领要塞、高地、武库、粮库。武库空得耗子都养不住,粮库还能养几只。
    方志找了人来问这城里到底怎么回事,南阳王呢,人呢?
    都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能走的走了,不能走的就地杀人放火抢劫。城里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原本守城半年,民生就已经很艰苦。嘉语听得心里发毛,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南阳王确实已经走了。
    嘉语召了剩下的人手回来,还有近五百人。命方志分十人一组,分头行动,就地召集人手救火、救人。封了富户粮仓,就地征用。再借寺庙与祠堂安置无家可归的老幼妇孺,将大夫“请”出来医治伤病。
    到种种安排完毕,天色将明。
    娄昭所部,段韶所部,李延所部,周乾所部……次第进城安置。嘉言最后才回来,追了老远,累得话都说不出来,倒头就睡。甚至来不及追究发生了什么;周乐和周五一直没有回来。嘉语到天明时分方才小憩片刻,又有军队要求进城,却打的羽林卫旗号,李时与方策都不识得,嘉语让方志出去辨认。
    过了一刻钟,先有人回来禀报了,说:“……是羽林卫没有错。”
    嘉语问:“羽林卫怎么来的司州?”
    那人摇头。
    片刻,又有人来,回道:“……羽林卫拿下洛阳,伪帝被迫出奔。”
    嘉语觉得自己心口砰砰砰跳了起来,也许是太过疲惫了,精神有种回光返照的健旺,思维敏捷亦不似寻常:洛阳陷落,是羽林卫拿下了洛阳,谁能使羽林卫暴动,逼得元祎修出奔?
    过了许久方才能够出声:“……是、是陛下指挥么?”
    那人又摇头,他不知道这么多。
    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第三人回来禀报,却是满面疑惑:“方统领说是陛下坐镇洛阳,指挥的羽林卫。”世人都知道天子如今在军中,司州久攻不下,天子怎么回的洛阳?难道天子有翅膀,能飞越这关山不成?那将士不明白,嘉语却是明白的,她张了张嘴,没有能够出声,眼泪刷地下来了。
    她阿兄还活着。
    她就知道,她阿兄还活着!
    .......................
    方志过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回来,带过来一个面目丑陋的汉子。有嘉言这个前车之鉴,嘉语几乎以为他是戴了面具,但是一直走到跟前,也不见摘——论理,以卑见尊,岂能有所遮掩。便知道是真容。
    嘉语只看了一眼,赶紧把目光移开,不能细看。
    方志道:“属下怕所传不实,细问诸人,所以回来得迟了。”昭熙不在军中这个事,知者甚少,方志自知道之后,连宫姨娘都不敢透露半句,而况余人。这时候猛然听到昭熙在洛阳的消息,生怕为人所欺,因不得不再三盘问,才回来禀报:“这位郎君姓关名暮,详知始末,公主但问便是。
    嘉语不记得兄长身边有关姓之人,不过昭熙交游广阔,她原也不能尽识其故。因先赐了坐,才要细问,嘉言一头撞进来:“阿姐——”
    嘉语不得不中断询问,介绍道:“这是我家六娘,教郎君见笑了。”
    嘉言踢踢踏踏走近,与关暮四目一对,两张脸恰似双生。当时就笑了。却还记得先与她阿姐说:“我听说有阿兄的消息。”
    嘉语颔首道:“正在问,这位关郎君便是知情之人,你来了也好,免得我再与你说。”
    嘉言挨着她坐下,又忍不住笑:“关郎君哪里做的假面,与我这张却像。”
    关暮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无论嘉语还是嘉言都无从判断他是哭还是笑:“小人这张脸,却并非假面。”
    嘉言吃了一惊。
    她从前是王府里的心肝儿,周遭莫说长相丑陋之人,便生得平常,也不会到她跟前来,后来洛阳城破,落草为寇,才见识了这世间百样千种人;再之后上战场,长相凶狠的汉子也见得不少,但是丑如此人者,也还是头回见到。她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妥,忙致歉道:“是我见识短,关郎君莫恼……”
    “无妨。”这回关暮总算没有再做表情,嘉语和嘉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又觉得不该。她们的哥哥不嫌弃此人丑陋,此人亦能在他落难时候伸出援手,便是忠肝义胆之人,她们原不该这样才对。
    好在关暮并没有别的表示。嘉语赶紧把话岔开,从她与萧阮成亲次日昭熙被人劫走问起,关暮却摇头表示并不知道这些,他见到昭熙,已经是在广阳王府——“小人是广阳王府的花匠……”他这样说。
    方志已经听过一次,再听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更别说嘉语姐妹了,她们做梦也想不到昭熙际遇如此离奇,怪不得无论始平王遇害还是玉郎出世,种种只要他活着就该出现的,他都没能出现。
    待听到昭熙在地牢里所受的伤害,虽然关暮已经尽量简化,姐妹俩仍齐齐落泪,连随侍在侧的何佳人、苁蓉也都大作悲声。
    从谢云然改嫁提起的心,一直到洞房溅血方才落下去。嘉语觉得这绝对是她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吃惊的事:谢云然竟然能杀人!那样清雅的少女。这时候想起正始四年,宫里初见,恍然又隔几生几世。
    “……陛下教我联络任九任郎君。”关暮面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声音里也全无波澜,就仿佛他说的事情平常如吃饭睡觉,并没有任何跌宕起伏、惊心动魄之处。言辞亦简洁,全无修饰渲染,连过程也能省即省。
    要说在洛阳城里搞政变,恐怕再无军队能出羽林卫之右,虽然昭熙如今能掌握的羽林郎人数不能与从前比,但是大多数人听到昭熙人在洛阳的消息,反应都和宜阳王一样,背心一凉,惊骇不已。
    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出鬼没吧。
    如此荒唐,嘉语姐妹笑出眼泪来。她们急于想回洛阳见兄长:担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其中欢欣,实在笔墨不能形容。听人口述,到底不如相见。
    但是司州才下,周乐未归,诸般繁乱。如今司州城里,除嘉语外,余人身份都不足以震慑诸将。姐妹俩商议过,召了知情的娄昭、段韶,不知情的周乾、封陇、李家祖孙、独孤如愿等将领过来,删繁就简,将昭熙在洛阳反杀的事情说了。
    原本还在疑惑司州城怎么不战而破的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便是知情的段、娄二人也咂舌于事情之奇,就更别说被骗了近两年的周、封等人。
    尤其周乾。他被骗得最早,这时候听得默然无语,良久方才叹了一声:“公主泼天好胆。”
    嘉语特特起身,与他行礼道:“当时情急,只知道阿兄陷落洛阳城中,故不得已而为之,周将军见谅。”
    周乾:……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还能受长公主如此大礼不成。当即侧身避过了,回礼道:“公主不必如此。”
    未尝不后怕。始平王世子陷落洛阳,长达两年之久,中间可能的变故,死率比生率高,恐怕这世间也只有他这两个妹子才一厢情愿,矢志不渝地相信他还活着,还四肢俱全,能登基称帝了吧。特别华阳公主,她原是已经与吴主成亲,要当时南下,未必就没有借兵复仇的一日——只是到那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她离开吴主,北上信都,恐怕是为了救出兄长,更多过为父报仇。
    始平王虽然死得冤枉,膝下儿女倒是难得友爱。
    嘉语又与独孤如愿说道:“独孤将军——”
    独孤如愿颔首道:“我明白。”
    他与昭熙亲密,与诸将不同,然而自到河北之后,“昭熙”一直避而不见,当时以为是伤残,或者毁了容貌,怕嘉言伤心,亦没敢多问。横竖他是他兄弟,他病成什么样子,伤成什么样子,当不当得了皇帝,都是他兄弟。
    有他开这个头,其余诸将便齐声道:“公主不必多虑。”——如今洛阳城也下了,天子也登基了,大伙儿都等着分享胜利的果实,关于之前受骗,连最倒霉的周乾都认了,他们还有什么话可说。
    嘉语分派诸将,让周乾、李延、封陇与娄昭跟嘉言先去洛阳。
    ——昭熙能控制的羽林郎数目有限,还要分兵追杀元祎修,因此只控制了皇城,武库与城门。他当时是用了疑兵之计诈走元祎修。但是洛阳城里并非人人服气,一两日且能不露破绽,时间一久,就怕再生变故。
    与嘉语一起留守司州的是独孤如愿、李时与段韶。独孤如愿是昭熙亲兵,无须这时候凑上去出力露面表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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