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五行见克

    消息才传出来, 信都就乱了。
    尤其刚刚登上贼船的几家豪强。他们原本并没有与洛阳对抗的野心,如果不是周乐带了三十万云朔降军压境的话。
    如今好了,才上贼船,就闹出遇刺。
    听说华阳公主无恙,伤的是周乐;甚至有流言说周乐已经死了。华阳公主管什么用, 她是带得了兵, 还是打得起仗?华阳公主出了意外, 只要不是死在周乐手里,于时局无损——不是还有个一息尚存的始平王世子吗?
    可是周乐出了意外, 麻烦就大了。
    几家豪强都打着同一个主意:如今最要紧是打听周乐死活。因一个一个带了药物、补品, 号称“妙手回春”的神医,递贴子登门。
    都吃了闭门羹。
    别说周乐,就是华阳公主都没有露面。只使了个婢子出来传话, 说是公主看顾将军,无心梳洗, 不便见客。
    之前华阳公主与周乐拜访周家, 便有说始平王世子有意招周乐为驸马。当时人不信,如今两下里一对, 倒信了个七八成。不然周乐什么身份,使个婢子看顾就成了,何至于公主亲自上阵。
    也不知道从哪家传出来, 话渐渐地就不好听了。说当初华阳公主就有个克母之名, 如今看来, 恐怕不止克母, 而是克父、克夫,五行见克。有时候事情经不起细想:华阳订亲,李家灭门,成亲,始平王府一夕见败,始平王没了,王妃和一双儿女下落不明,世子重伤,唯华阳公主毫发无损。
    就不说那个倒霉的咸阳王妃贺兰氏了……听说是华阳公主的表姐。
    如今轮到周乐,六镇出身的军户,什么刀斧没见过,怎么就才和华阳公主扯上瓜葛,就生死不知了呢?
    看来命不够硬,还真当不了华阳公主的驸马。
    嘉语听了不过啼笑皆非,反而嘉言气得跳脚:“谁说我下落不明了,啊?谁说我娘和三郎下落不明了!”
    嘉语道:“恐怕是洛阳来人了。”
    克母之类,是她初到洛阳时候的恶名,这种没根据的话,洛阳也不人人都信的。何况后来变故迭生,洛阳人也忘了这茬。信都远在千里之外,反而翻起这笔旧账来,虽然有因势利导,也值得细思了。
    嘉言气咻咻道:“污言秽语,没的糟蹋人!”
    嘉语摇头道:“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谣言飞了两三天,华阳公主也好,周家也罢,都没有出面澄清的意思。第四天段韶进城,众人都眼巴巴伸长脖子等着:他们是外人,华阳公主不见也就罢了,段韶是周乐心腹,难不成她还能硬扛着不见?
    结果大失所望:华阳公主还是两个字,不见。她是公主。真要撕破脸皮也就罢了,不然这冀州地面上,还真没个人身份上压得住她。
    宅子外蹲点的人说,段小将军出门来,脸色铁青,照着门外的石狮子狠狠抽了一鞭,一路纵马回营。
    段韶回到营地,下午亲兵来报,说有人求见,也不递贴子,也不自报家门,只给了卷文书。那亲兵不识字,段韶接过来一看,是宁远将军的任命书。
    这份见面礼可是不小。
    段韶捏着任命书不说话,左右亲信也不敢多问。
    亲信不比一般士兵,他们离将官近,得到的信任多,过耳的消息多,心思也多。这几日信都闹得凶,营地里人心浮动,他们嘴里不敢提,心里未尝不是惴惴。云朔乱了三年,乱象波及七州,死伤百万。有多少次是从死尸堆里挣扎出来的命,他们自己心里有数,不是每次都有这样的运气。
    以为到冀州能吃上口饱饭,运气好攒下几个钱,买块地,说门亲事,生几个满地乱跑的崽子,也不枉了投个人胎。谁知道——
    周将军死了,他们怎么办?是留在冀州,还是走回头路?虽然他们也听说始平王世子在军中,但是始平王世子什么人且不说,始平王他们见过的,便没见过也领教过他的部将,人家可没把他们当人看。
    要再像先前一样落到朝廷手里,男人发配去朔北打柔然,女人卖给凶羯为奴,就是这些军汉,也免不了打个寒战。
    可是要继续反,还不是和周将军说的一样,迟早被朝廷清剿了。
    想来想去都没有活路,眼睛只能盯着面无表情的段将军。段将军年纪小,话也不多,主意却是大的。在军中很得人心。
    段韶摇了摇头,把任命状退了回去,也没有别的交代。
    片刻,那亲兵又进帐来,说外头那人奇怪,退了东西给他也不走,反而又塞给他十卷帛纸。段韶面色有点凝重,九张空白委任状,三张荡寇将军,三张威烈将军,三张宜威将军。最后还是那张宁远将军。
    意思很明白了。
    是朝廷来人,毫无疑问。
    段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未尝不动荡。从七品的荡寇将军,七品的威烈将军,六品的宜威将军,最后,五品的宁远将军。五品往上,封妻荫子。他这里不过两千人,这个价码不能说开得不够大。
    看来这次来信都的,不是什么小人物。
    段韶微叹了口气,掀帐迎了出去。时已九月,暑气未散,那人一身文士装束在烈日下,却不见急躁之色。
    段韶道:“不知先生前来,段某有失远迎。”
    不过是客套话,那文士也就笑一笑,说:“段将军肯屈尊来见,已经是吾辈荣幸。”
    待进了帐,段韶方才问:“先生贵姓?”
    “姓王。”那文士笑道:“段将军呼我王郎即可。”
    段韶微欠身。之前华阳公主就说过可能是王家人。又呼亲兵上饮子瓜果。只道:“军中简陋,王郎且将就用些。”
    那文士到洛阳已经有些时日,对周乐手下这些心腹不说尽知,也打听得十分详尽了。知道段韶俭朴讷言,也就不多客套,直接说道:“如今信都都传周将军已然不幸,不知道段将军有什么打算?”
    段韶面上一闪而逝忿忿之色,口中却道:“先生慎言——不过是流言蜚语,如何信得?”
    “这么说,段将军是不信了?”那文士也不动怒,慢悠悠问。
    “自然不信!”段韶道,“我家将军何其英武,区区蟊贼,怎么动得了我家将军。也就是些无知小人以讹传讹罢了。”
    那文士大笑,连连摇头道:“段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
    段韶冷冷看住他,直到他收了笑,方才说道:“先生何故发笑?”
    那文士心中甚恼:他总不好厚着脸皮再说一次“我就是笑你自欺欺人”吧。取了案上一枚瓜果,入口生津,停了片刻,忽道:“我看段将军也是良家子出身,从军之前,大约也穿过绫罗绸缎。”
    ——段韶的底细他自然是打听过的,段家虽然眼前不怎么样,祖上也出过仕,做过官,虽然在他太原王家看来,那等芝麻浊官,不值得一做。
    段韶只管微笑,他从前过的当然是小少爷的生活,但是富而不贵,哪里敢在王家人面前夸耀根基。
    “……段郎以为,是绫罗贴身呢,还是布衣贴身?”
    段韶笑道:“段某命贱,好戎装。”
    那文士被他噎了一下,这回却不恼了,只道:“段将军却是忠心,可惜了。”
    段韶知道是戏肉来了,他这里姿态也摆够了,也就不以为甚,顺着王某人的话说道:“先生是有所不知,周将军待我,对外虽称上下,实如骨肉至亲。如今他受了伤,我心里只有急,并无他意。”
    那文士道:“我说的可惜却不是段将军。”
    段韶这回不响了。
    洛阳高门之中,尚且禁不住克母这样的流言,何况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底层军汉,也就是还有个公主的头衔、皇家威严压着,不然军营里的非议,多难听的话都有。
    “段将军可曾去过洛阳?”
    段韶摇头:“京中繁华,段某无福。”
    “那将军可曾见过宋王殿下?”
    这话周乐军中上下是统一了口径的,登时就应道:“什么宋王?”
    那文士心里攥了一大口血,只得说道:“周将军掩耳盗铃了,便没有宋王,就能否认华阳公主有过驸马吗?”
    段韶又是不响。
    “不瞒段将军,从前公主在洛阳时候,王某不才,与公主有过一面之缘。”
    段韶凝神看他。
    那文士笑道:“……还是早先跟从圣人西山狩猎时候。段将军是个聪明人,我也不与将军绕弯子,从来男子喜欢美妇人,其实妇人心中,未尝不喜美少年。周将军固然英武,可能与宋王相比?”
    段韶不语,只面上微微变色。
    “我知道段将军爱兵如子,”其实在王政看来,爱兵如子不一定,对手下人笼络还是到位的,五品的宁远将军打动不了他,再加上九张空白委任状,他就迎出帐了,“可惜了周将军为美色所惑,却拿了自家儿郎的命,去拼一个驸马——其实始平王为宋王所杀,公主舍不得怪罪宋王,却把账算到圣人头上。”
    段韶不为所动,只道:“周将军所谋,非我等能问。”
    “我听说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王政起身道,“既然段将军这么说,王某也没什么话可说了——告辞!”
    段韶知道他不过是装模作样,一动不动,就含笑看他起身,急走几步,然后渐渐缓下来,停在帐门处,说道:“段将军当真不担心周将军安危吗?”
    段韶道:“自然担心,不过有公主照料,想必不会有差池。”
    王政从前见过周乐,还从他手里买过酒水熟食,当时只觉得此人豪爽健谈,哪里料得到他手下这般奸猾无赖,合着这半天的话都白说了,竟不得不自己找个台阶下,冷笑道:“将军脸公主的面都见不到,就这么信她会悉心照料周将军?”
    段韶慢悠悠道:“不然呢?先生说来倒是头头是道,怎么不自己去见公主?”
    王政心道我去见华阳公主做什么,人马又不在她手里,六镇降军还能信服她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只道:“并非我不去见公主——”一句话未了,已经觑见段韶目中笑意,一跺脚说道:“段将军就不担心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吗?”
    段韶道:“如果周将军有话要交代,公主自然会见我。”
    “不是见世子?”王政冷笑。
    他是元祎修心腹,自然知道昭熙不在自己手里,死活虽然不知,但是既然周乐宣称昭熙在他军中,不妨顺着这个话挑拨——他和周乾是同一个想法:除了始平王世子,天下间谁能从萧阮帐下带走华阳公主?
    段韶又不响了。
    王政接着说道:“公主我迟早是要去见的,不过恕我直言,我去见公主的时候,恐怕就没段将军选择的余地了。”
    段韶皱眉:“先生这个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王政也不答,只笑了一笑。始平王已经没了,就算始平王世子还活着,如今元昭叙和绍宗俱已归顺,他光杆司令一个,也不怕翻出天去,所以出京时候,元祎修是吩咐了弄死华阳公主,别让她进京——进京就不好办了。
    这个主意其实他不赞成。自古皇家同室操戈,男人大可以斩草除根,女人一向是要留着的,和亲也好,赏人也罢,能用到的地方多了。
    如今周乐死了,华阳公主没死,岂非天赐?
    江南传来的消息,萧阮进展不错,虽然他另娶了,留着华阳公主,也是张牌,烧不起他后院的火,恶心恶心他也是好的。
    他找段韶,因为他是周乐心腹。拿下段韶,只要他张嘴,河济两万人就是囊中之物。六镇降军有战斗力的也就只有这两万人而已。其余老弱病残就地安置,编户齐民,冀州就算是平了,连带云朔之乱。
    这是不世之功啊。
    待冀州平了,他再追究他兄弟之死,也算是不负圣人。
    如果段韶这里说不通,少不得另打主意——他要给周乐尽忠,底下多的是人想要上位;就算这六镇降军真被周乐整得铁板一块,也就是一群不晓事的军汉,市恩,示威,恩威并施,他不信拿不下。
    王政这里主意打得好,冷不丁段韶问:“先生此来,是想拿下六镇降军吗?”
    王政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何故把窗纸戳穿,只道:“段将军应该相信,如果周将军尚在,我一介书生,是拿不下六镇降军的。”
    段韶摇头:“那也未必。”这货能自称一介书生,他心里甚堵,“六镇降军不过求一口饭吃,求一条活命,周将军能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拿得下。”
    王政心中警铃大作,也不说话,只直直看住段韶。这小家伙今年不知道满了十五没有。这话是周乐平日里交代呢,还是——脑子在“华阳公主”四个字上转了一转。他正始五年年末在西山猎虎见过嘉语姐妹,当时得嘉语礼遇,然而事易时移,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想法自然也不同。
    “……就看先生打算怎么安置了。”段韶看着王政的脸色,知道这把又赌对了。
    王政目光陡然森冷。
    他也看出这小子是在套话,不然口风不可能转得如此之快,前一刻还在口口声声“周将军英武,几个蟊贼奈何不了”,这一转眼就变成了“周将军拿得下,王先生自然也能拿得下”。他想知道什么?
    段韶不避他的目光。
    两人对视良久,王政笑了:“原来段将军心里也不是不疑。”
    段韶眉目里许许倦色,像是自言自语:“先生这话却是错了……”
    王政摇头道:“我示将军以诚,将军却拿虚话搪塞我,如此,将军心中之惑,恐怕王某无能为力了。”
    他这时候人已经在门口,掀帐就要跨出门,就听得段韶在背后叫了一声:“先生且慢!”
    王政再一次停步,他知道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
    段韶道:“正如先生所言,我三番两次求见将军,都为公主所阻,先生可有计教我?”
    王政背对着他,脸上微微露出笑容。他沉吟了片刻方才回答道:“周将军如今情况如何且不知,不过想来,始平王世子招周将军为驸马,无非就是怕帐下两军离心,不能通力合作。段将军往这上头想去即可。”
    说完,也不等段韶再问,大步出营去了。
    段韶起身相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方才微舒了口气,回转帐中。帐中已经多了一人。
    嘉言仍戴着她那只斑驳可怖的面具,目冷寒霜:“这个王八郎——该死!”
    段韶道:“他死了也无济于事。”
    他看得出王政有恃无恐。他恃的是谁?这冀州地界上,三十万六镇降军压境,洛阳天高皇帝远,绝非他可恃之势。
    王政把那人藏得死死的,却是不好查。
    嘉言把玩着手中酒盏,忽笑道:“汝阳县公赏起人来,什么宜威将军伏波将军的,都三钱不值两钱地打发了。”
    段韶奇道:“严娘子担心这个做什么。这官位,他赏得下来,自然也收得回去。”
    他怀疑这位严娘子是姚太后身边女官,洛阳变故,她跟着始平王妃出逃。她代表始平王妃,所以华阳公主不得不敬着她。派来他营中,也不知道是防他,还是把她调离身边,免得碍手碍脚。
    防他也是正常,毕竟人心隔肚皮。如果周乐真有不测……段韶自己先打了个寒战,把这种大不敬的念头先打消了去。
    却听嘉言冷哼了一声,说道:“名爵国之重器,岂可轻易许人,先太后都知道的道理,如今这位——”
    言至于此,猛地收住。
    她也知道她那位姨母是什么都知道,就只是什么都做不到。要做得到,也不至于让郑忱上位,乱了朝纲。元祎修就更不是东西了,亏得元昭叙和嘉颖这对没皮没脸的兄妹还能贴上去,害了她父亲的性命。
    段韶心里不以为然:要人拼命,怎么能不给人好处——话说回来,一个小娘子有如此见识,也算是不错了。岔开话题道:“那么消息……一会儿就传出去?”
    嘉言点点头。
    段韶安抚她道:“严娘子不必担忧,我会多派人手,留意动向。”
    嘉言沉默了片刻,说道:“形势不明,人心思危,原是情理之中。段将军也不必过于苛求底下人。”
    段韶不免多看了她几眼:这话极是有道理。他原还担心这位严娘子没见过世面,听风就是雨,话都传到华阳公主耳朵里去,到时候公主要杀,他这里却是为难。这时候瞧着,连她那张油彩斑驳的面具都顺眼起来。
    这位严娘子也是奇怪,她手下女兵、婢子并不遮掩眉目,只穿了男装,或是戎装,大大方方出入,偏她例外。
    莫非真丑得见不了人?
    然而这时候细看,忽略掉面上横七竖八,却是妙目盈盈,宝光流转,也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一荡。倒是生了一双好眼睛。目光往下,扫到持盏把玩的手,但见纤秾合度,肤色莹白,只在虎口、指尖有些须粗茧,也不难看。
    要换了周乐,这时候少不得出言调笑,好歹哄她摘了面具再说,但是段韶不是这等人,只想道:这位严娘子终日戴着面具,不觉得难受吗?他略点了点头,说道:“严娘子少坐,我去去就来。”
    嘉言知道他是出去布置人手,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背脊却不知不觉挺直了。她知道他们是在行险,天底下多少事,就怕弄假成真。要周乐果然无事,就算一时乱,也还收的回来,就怕——
    嘉语派她来段韶军中,防的就是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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