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姐妹重逢

    “报什么信?你起来, 慢慢说!”
    周乐装模作样再多犹豫了片刻,方才站起身来,火光打在他面上,也打在方策面上,这人不过二十出头, 手底下功夫这么硬, 如果不是天赋异禀, 就是世家子,童子功。却半点表面功夫都不做, 纯靠武力和凶残威慑, 这又不是世家作风了。世家再怎么狗屁倒灶事多,面子总还要。
    多半是离了家……那就不是冀州人。
    周乐只看了一眼,就垂下眼帘, 垂下手,一副人畜无害的乖顺模样, 说道:“小、小人半年前来的信都, 听说今儿周家有贵人来,就、就想——”
    方策眉眼一跳, 不耐烦地道:“说重点!”
    “我听那人说……刚好做了那小子!”周乐抬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人?”方策拧眉,他可不傻, 也不信什么好人有好报。恩将仇报的事儿多了。且不说他当初不过举手之劳。
    “我起初并不知道他说是谁, 也就是鬼迷了心窍……”周乐的头又栽了下去, 声音里也透出些怯生生的意思来。
    方策心里暗笑, 什么鬼迷了心窍,财迷了心窍才是真,想趁火打劫、浑水摸鱼——想得倒美!喝道:“人是谁,什么模样,说!”
    周乐看了一眼仍搁在头顶不离左右的刀,刀刃霍霍地放着光,像月亮的毛边,他也不迟疑,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那人背对着我,也看不到模样,就只听声音,声音有点沉,像是四十好几了,与他说话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穿得可花,模样儿也俊,就是脾气不太好。”
    几句话像是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有点家底的人家,当家人当然不会小到哪里去,光听声音,模棱两可。到这年岁了,教导儿孙也是意料中事。贵人家的子弟,脾气再好,对下人使性子也是有的。
    方策听得两条眉毛都绞作了一条,刀锋不由自主往下压了一压。
    周乐喘了口气,又往下说道:“那小子嚷嚷:“父亲这又为什么?”那老头大怒,喝道:“为什么,你说说为什么!”那小子就说:“灭口?为什么要灭口?咱们日后还有用得到他们的时候……””
    到这里方策神色又缓和三分:虽然这家伙小子老头的夹缠不清,好歹吐了点干货。举刀的手也垂了下来。他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就这么个单薄的小子,要说身手,也就是个贼身手,连小喽喽都能拖着走的人,实在没必要这样如临大敌。
    “那人怎么说?”他问。
    “那人说,”周乐的语速到这时候才慢下来,有了几分回想的意思,“那人说:‘再想!’”
    方策:……
    “……那小子想半天也没想出名堂来,那老头就摇头晃脑说了一顿什么木什么墙的……”
    “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方策落草以来,还是头一次觉得,读点书还是有用的,至少不会被这些传个话都能走样的东西气死。
    “对对对,就是那个朽、朽泥……”周乐编不下去了,忙又点头哈腰把这贼头捧了一顿,“策大爷高见、高见呐!”
    方策:……
    方策踹了他一脚:“然后呢?”
    周乐没事人一样爬起来。这一脚诚然不算轻,不过他个贼头,能不伤到他,已经是当他自己人了——虽然他对自己人也就那样:“那老头说:‘你不是才去过洛阳吗?你说说看,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什、什么?”方策大吃一惊,“你再说一遍,那老头说了什么!”
    “那老头说,为什么始平王必须死在宋王手里……”
    “始平王,你没听错?”
    “我没听错,我听得真真儿的不会有错,那、那始平王,和策大爷有亲么?”周乐怯怯抬头道。
    方策啐了他一口,只道是这小子没见识,倒也不与他计较,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那小子说,说取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乐挠挠头,“小人是不明白,那个什么送王怎么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呢?”
    方策没理他,他听不懂,他却是能懂的。
    瞧这小子装扮、举止和言辞,就是个底层小人物,他知道什么始平王,什么宋王,又哪里会这么弯弯绕绕地说话。
    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八个字,他无非以为下落不明,那少年却是反应过来了:似宋王这等贵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岂不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始平王手下,纵有百万之兵,又谁能到他面前去问一声:“始平王到底是不是你杀的?”于是人无论是不是他杀的,这恶名,他是不受也只能受了。
    说到底还是灭口,不过听老头这意思,是想把这个赃栽谁头上去,还是从骨子里就信不过他能做到一个不留?方策沉吟了半晌,又问:“那他们有没有说,由谁来做掉我?”
    “他说自有人动手。”周乐脱口道,“却、却没有说是谁,只是策大爷这次出来,少不得损兵折将……”这人世家子弟,行事如此凶残,自然是半路上的山。想那盗行里,岂能人人服气他行事?
    借机一拨,倒不用说得多明白,他自个儿就能想起来。
    方策又停了片刻,却问:“那老头和少年在哪里说的话,你且带我去,要有个不实……”
    “周家……”周乐哭丧着脸道,“今儿周家宴客,吓,那人可多。周家护院也多,里里外外的……策大爷要信得过我……”
    方策“哼”了一声:“我如何能信得过你!”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地再扫了一遍现场,却想道:周家扎手。他今儿出这趟活,带的人原本不少,仗着天时地利,又出其不意,也还是折损了三四成。如今还有人追兵未归,留在这里打扫的,不过一二。这么点人想硬怼周家,那就是个笑话。
    其实也不必问。自有人动手……他再哼了一声,想背后捅他一刀的人不少,能捅这一刀的,可不会太多。
    又有点焦躁地想道:可是这正主儿还没有追到,却是不妙。
    他看了周乐一眼,这小子正一脸艳羡地看着他腰间刀。这个没见识的土包子!又开口道:“我问你,你这一路过来,可有看到一个女人?”
    “没、没有。”周乐道,“这一路……”他有些“畏缩”地看了一眼满地尸骨。
    他从前就听过这些人行事作风,只要给得起钱,天皇老子都敢杀。能给得起钱的当然都是贵人,所以死的往往也都是贵人。据说是先用力士投掷巨石,连人带马给砸趴下。通常护卫仆役都吓得鹌鹑似的。
    接下来就好办了,追拦堵截,砍瓜切菜一般。大约像他手下这么硬茬的,还是头一次。周乐心里有些难过,这些人有的跟了他两年的,也有不足半年的,都是好儿郎……还有阿昭,还不知道半夏……
    周乐抬头道:“小人有个念头,策大爷要不要听听?”
    方策正在为难:他这时候想回山,就怕被老大劈头一刀宰了,喊冤都不能。然而这里到手的花红就这么飞了,也怪可惜的;可惜还在其次,这两个人的身份,那个什么公主倒没什么,还有个男的,手底下丘八可不少,要泄露出去这单活是他做的……就算杀了老大,他恐怕也得准备收拾包袱走人了。
    偏就这么上天入地地找不到了?连要往哪处追都不知道,还被诓了一道,真特么见了鬼!猛地听到周乐这话,没好气道:“说!不说老子劈了你!”
    周乐“战战”道:“策大爷找不到人,怎么不在这周遭找找?”
    方策提脚要踹,周乐机警,知道这一脚可不能挨,略略闪身躲过了正面,让肉多的地方挨了,就听得方策骂道:“还敢躲——你那个眼睛看见我没找过这周遭了!当人人都是你那个猪脑壳!”
    周乐看着满地血肉和泥,认真说道:“没准、没准就在这里呢?”
    “什么意思?”
    周乐搓着手,赔笑道:“大爷您看,这人挨着人,肉挨着肉,您手下都英雄好汉,哪里能做这腌臜活,大爷要不嫌弃我——”
    “你去!”方策这回听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真是油锅里捞钱花的苦手,人都烂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不过也罢,说起来还当真没仔细搜过这里一堆……烂泥,“给我仔仔细细地……查一遍!”
    周乐得了令,立刻面上生光,飞也似得去了。
    方策起初还盯着,果然那小子点检得认真,只是时不时往袖子里揣点东西,也不嫌脏!觉察到他的目光,竟然还能羞涩地给他点个头哈个腰。
    方策:……
    他心里甚是鄙夷,也懒得再看,索性吩咐了手底下喽啰看住,自个儿到一边去了。
    过了近两刻钟,忽然听得那小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要换了别人或许会觉得这小子是个福将,可惜方策不是别人。他心里颇有种哔了狗的不忿感:他这里费心费劲找了半天一无所获,被这个二愣子三下五除二地找到了。偏全程还在他和手下的盯视之下,没有搞鬼的可能。
    方策纵马过去,就看见周乐抱着一件素色纱衣,如云雾堆叠。长刀一挑,就听得一阵叮叮当当环佩交击之声。方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这小子的衣袖,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借机藏了几个。
    周乐觉察到他的目光,忙不迭赔笑道:“小人不敢、不敢!”
    方策没作声。
    这纱衣看得出质地不凡,但要一口咬定是公主所有,倒也未必。他是世家子不错,门第却不高,也没有去过洛阳,更不可能见识公主这样的贵人。兴许公主身边婢子如此穿戴呢?他心里没底,只是不肯露怯,沉着脸对住火光细看。待看到那只玉色裙压,方才略吐了口气,示意手下把火把压得更低一些。
    被踩过的痕迹,从周乐所站之地往东南方向延伸,一直伸到路旁坡下。那里有一大片被压倒的草。
    难怪怎么都找不到人。都只道她会仓皇奔逃,如今看来,却是乱初起,就弃马弃车,藏身于此。一直到那该死的亲兵指了假路,他们追踪而去,方才弃了衣裳首饰,从容逃走。这衣裳恐怕又是障目之法。
    方策越想越觉得这个公主不简单。
    他再看了一回从踩痕到纱衣的路径,这看来就像是仓皇间走到这里,才想起自个儿衣物惹眼,匆匆脱下来,方向直指安定门,再往外就是周军驻军之地。心里不由一声冷笑。虽然如今是礼崩乐坏,宵禁不严,但是时过二更,九门已闭,想她娇怯怯一个小娘子,难道还有飞檐走壁之能?
    既然这个公主是个脑子清醒的人,方策环视四周,城中情况他大致也知道,最先投诚的是周、李两家,这两家子弟为其奔走和游说可谓不遗余力,之后才到崔家和陈家。听说封家走动也颇为殷勤。
    然而今日她才从周家出来,即遇伏击,恐怕对周家的信任,多少会打个折扣。
    方策仔细揣度一回,心里有了底,吩咐手下道:“带上他,我们走!”长刀所指,却是李宅所在。
    一行人带上周乐,匆匆就去了。
    ....................
    马蹄声渐渐远去。
    月光静然照在地面上,血肉铺陈的地面,人间修罗场。血腥的味道充斥于口鼻之间,嘉语一动也不敢动。她和周乐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每具尸体都被补刀。这伙人应该就是打算好了不留活口。
    他们甚至来不及翻检。
    他和她说,他把人引开,她不要急于出来,防备人去而复返。
    她也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把周乐带走了。她心里有点慌。也许是月光太嘈杂。
    过了半刻钟,马蹄声果然去而复返。没看到人又走了。这次兴许是真走了。嘉语想。仍藏在血肉堆里,不敢出来。一直到这时候,他们都不知道伏击者是什么人,背后是什么人,意图何在。
    她不知道。周乐也不知道。周乐编了一大篇鬼话,其实句句模棱两可,不过是把水搅浑。
    那人知道他们的行踪,而且相当准确;
    那人想的不止是杀人,还有灭口。如果不是深仇大恨,就是别有所图;这些不过是杀手,未必就知道他们图的是什么。
    如果只是杀了她,在外人看来,大致是如断掉她兄长一臂;只是杀了周乐,那倒让人起疑是不是她兄长想要独吞人马了。但是这个幕后人,是打定了主意,两条命都要。杀了她也就罢了,周乐一死,六镇降军无人能制,妥妥地烂了冀州——哪个冀州人这么丧心病狂,也不怕被乡民挖了祖坟?
    莫非是还有后手?然而缓急间哪里有人能接下这个烂摊子?
    周乐方才那一篇鬼话,有大半即兴发挥,看人下菜碟。这样想,那个贼头恐怕并没有见过幕后人。原本周乐是打算诓了他们去周家,趁乱逃走,说的几句话用上了激将,谁想这个贼头性情凶悍孤拐,却又谨慎至极,倒教人无处下嘴。如今更是……把人带走了。他身上可没有刀。刀在她手里。
    他说即便带了也会被搜出来,反而增加凶险。这不过是安慰她的话。
    他待她好,她是知道的,她有时候甚至觉得,她配不起他待她这样好。还不如像从前那样,清清楚楚,锱铢必较。
    总是她没有用,得了从头来过的机会,还是不能事事料中——
    这一念未了,又听得一阵马蹄声,嘉语惊骇之下,面色惨白,竟抬头去,与那鲜衣怒马的头领四目交汇,撞了个正着。
    那是怎样一张脸!
    斑驳的痕,坑坑洼洼,在眉间,在双颊,在唇鼻与耳颈上。月光的清浅越衬出血痕狰狞。嘉语几乎是尖叫一声,那不是……不,她想,那不是!那绝对不会是……然而紧跟着,那头领竟也叫了一声。
    那声音里充满了惊讶与喜悦。嘉语没有听出来。
    那人跳下马,后头立刻有人举了火把来,这样她看得更清楚一些,这个从尸体里坐起来的人穿了亲兵的服饰,衣裳和头发都被血浸得透了,板结得像是泥。脸上也是血混着土,但是她还是认出来了。
    她几乎是跪坐了下去,喊道:“阿姐!”
    风泠泠地从她们之间穿过去。
    嘉语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不能够确定这是美梦还是噩梦。这个人叫她阿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叫她阿姐。但是她的脸——
    这是在做梦吧。
    这一定是在做梦吧。
    那像是很久之前了。周乐说打听到了嘉言的消息,已经派了人去接。之后过了月余。她也没有敢多问。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有时候会梦见她,梦见她问:“是不是宋王杀了阿爷?”
    “阿姐你为什么不救他?”
    她在梦里总是急于辩解,说不,不是他,是元祎修。她没有来得及救他。然而在梦里总是开不了口,嘉言就已经拂袖而去,她说这个仇,你不报,我来报!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梦里,她伸出手,想要摸摸她的面孔,她想那不是真的,嘉言有多么好看的一张脸,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惊叹。
    手指触到的地方,冰凉。
    果然……是梦啊。
    那人却像是如梦方醒,“啊”了一声,伸手摘下面皮:“阿姐是我、是我!”——她一时情急,竟忘了面具。
    嘉语眼睁睁看着面前这张恐怖至极的脸变成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眼泪方才夺眶而出,这回是热的了,这回是热的了!
    她一把抓住她:“快!他们把周郎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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