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轻薄佳人

    周乐在侧厅等了片刻, 听到声音抬头,就看见嘉语素着一张脸,散着发,也没有戴那些金的玉的,看起来有些匆忙, 也不知道是怕他等久了呢, 还是懒得重新妆扮。灯白色冷, 人色反而是暖的。
    “喝了酒?”嘉语问,一面吩咐何佳人, “去取醒酒汤来。”
    周乐道:“有话要与你说。”
    嘉语觉察到他面上颜色有异, 倒不像是喝多了。他喝多了的样子,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坐下道:“你说。”隔得不算太近,还是伸手够得着的距离。周乐想起昨儿下午佯醉装疯, 然而她还是信他。一时眉梢眼角都转了柔。
    定了定神,方才说道:“如今冀州人都担心我与世子内耗。”
    嘉语:……
    嗯, 她那没影儿的哥哥, 还有人惦记上了——当然那并不是没有道理。
    “……有人建议我与公主订亲。”他一向直呼“三娘”。尽管喝了酒壮胆,真要出口, 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变成了“公主”。糟糕透了。那听起来就像是纯粹的利益交换,将军对公主, 而不是他与她。
    嘉语怔了怔。她听到有人担心他与昭熙内耗, 就有了这个念头。当然她从跟他离开豫州, 就知道这件事迟早会到眼前来。
    他想娶她, 至少这时候还是想的。
    周乐见她垂着眼帘不说话,鲜见得沉住了气,把诸如“是有人建议,并非我着急”、“形势所迫”之类的话死死压在了舌底。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方才听她说道:“……那就订亲吧。”
    周乐整个人都震惊了。
    他忽然觉得,方才等得不是太久,而是太短。这么短的时间,她真想清楚了吗,他说的是婚姻大事,不是儿戏。虽然他一向都知道她是个讲理的人,情不可以打动的时候,利益往往能够说服她。
    然而——
    然而婚姻就是纯粹的利益么,对于她来说,对于与他成亲这个事情来说?她是因为父仇而跟着他离开萧阮,也因为父仇而愿意委身于他吗?他这算是乘人之危呢,还是落井下石?她会觉得委屈吧,日后想起来。
    如果她不是心甘情愿——她当然是情愿的,四年前她就答应过他,但是中间隔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如果她如今不情愿了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那个瞬间突然涌上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念头。
    到底心虚,他和她之间,隔了这么远,远得有时候想起来,就如同隔了银河。他有一万个理由说服自己,就有一万个理由推翻它。他们从前并不是夫妻,他的妻子是二娘,她的夫君是萧阮。她说过他有很多姬妾。他猜大约是她后来落难,被他收进后宅,贺兰氏说他从前很宠爱她,也许是真的。
    怎么会不是真的。不过就是相遇得太迟。总是太迟——他总是比萧阮来得迟,这个念头让他沮丧,无能为力的沮丧。
    “……我父亲已经过世,”又听得她一个一个数过来,“母亲和哥哥如今下落不明,宗亲多半都在平城洛阳,冀州恐怕难寻。不过初嫁从父,再嫁从身,也说得过去。好在将军族亲就在信都——
    “如果你不情愿——”
    “什么?”
    嘉语的目光看过来,夏夜的星光,萤火虫浮在草木里,月光在窗纸上,葳蕤的影子。周乐一时气短,垂头道:“如果你不情愿……就当我没说。”
    嘉语再迟疑了一下:“将军这是——后悔了?”不容他说话,她用极快的速度补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订亲,待拿下冀州,日后回了洛阳,解除婚约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我怎么会后悔!”周乐再次打断她,也许是喝了一点酒的缘故,那些平日里会觉得很羞耻的话顺顺当当就流了出来,“三娘这话可冤我!从正始四年到如今,我心里想的,眼里看的,难道不都是你……”
    起初,这时候回想起初遇,最开始模模糊糊一个影子。始平王的女儿,有点古怪的丫头,后来一次一次地重逢,每次添一点颜色,每次深一点线条,后来什么时候想起,都清清楚楚,她在哪家寺里装疯卖傻,在哪座佛像下合手垂目,在谁的帐中慷慨陈词,又在谁的府里惊慌失措。
    慢慢就不用去想,那个影子,那双眼睛,总在那里。你要问他她有什么好,兴许他真答不上来,无非就是遇见了,填满了。
    也许从前就是这样。
    眼前一花,有人凑近,他不能确定那是什么,就仿佛一片花瓣落在他唇上,也许是月光。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哗哗地往上涌,从脸上滴出来。时间比方才过得更慢,能慢上一万倍。或者是快上一万倍。
    人已经退了回去,双手安放在膝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如果不是她垂着头,洁白的颈项曲如一株铃兰。
    周乐舔了一下唇:“三、三娘?”他觉得头有点晕,也许是失血,也许是喝多了的幻觉,总之那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难道会是假的?
    不不不……那当然是真的,他屏住呼吸,像是怕气出大了,会把真相冲没了。他猜不出他走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三娘想清楚了。才不会!她刚刚还说解除婚约不过一句话的事。
    谁说是一句话的事!周乐只觉得恶胆横生:“三娘你方才……可是轻薄了我?”
    嘉语:……
    这货的脑回路果然是不太正常的。
    她并没有想得很清楚,不过是知道了,即便是半夏,她也容不得,取舍之间想得再清楚也像是心口一根刺。
    订亲就订亲吧,还有三年之久呢,他日后要后悔,再说后悔吧。
    她心里总觉得迟早他会有后悔的那一日,怎么可能呢,为了她放弃……娄晚君也就罢了,郑笑薇的娇媚她是见识过的,青梅竹马的韩氏还没有到眼前来,还有游娘,他当初像是也很喜欢那个小娘子。
    他从前固然不是一心一意待她,她从前对他也是利用多过其他,她知道他喜欢什么,知道他的眼睛总落在哪些地方,知道他身边并不缺少谄媚与柔顺。所谓恃宠而骄,或者孤高自许,都不过是精心计算的结果。
    他从前也许是知道的,只是并不在意;也许不知道。不过那不重要了。
    他如今一心一意对她,也许不能长久,也不足以依恃:聚少离多,他心里的那个“三娘”只是他心里的人,不是实实在在的她;也许仍会落回到从前的窠臼里,她会被摆在从前娄晚君的那个位置上——
    那该是进洛阳之后了,那时候她总该已经找到哥哥,只要哥哥没有死,她也不算白活。她没有娄晚君的贤惠,会守着一屋子莺莺燕燕等他回来。她说:“如果日后将军后悔了,要记得与我说。”
    ——记得与她说,容她抽身,看在曾经彼此有过情意的份上。
    周乐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翻来覆去觉得不公平:他昨儿不过拉了她的手,就被她塞了个婢子过来,今儿……周乐是恨不得化身被轻薄的小娘子来一句“郎君须得对我负责”——这句话终究太过羞耻,便是喝了酒也还是说不出口,只得委委屈屈重复道:“三娘你……方才轻薄了我。”
    “不是已经答应了你订亲么,还待怎样!”嘉语喝道。
    周乐:……
    捧着醒酒汤进门的何佳人吃了一吓,失手“哐当!”,一碗汤全泼在了门槛上。
    嘉语趁机起身道:“夜深了,将军请回吧。”
    周乐:……
    他算是明白了,他娘子的规矩,应该就是许她轻薄他,不许他轻薄她。
    天理呢?
    ...................
    送走封陇,因周乐进冀州而赶来河济的豪强子弟就去了个七七八八,周乐与周乾并骑而行,周乐说:“河济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赶在世子抵达之前,我也要去趟信都……恐怕还得求二叔陪我走这一趟。”
    周乾“唔”了一声,眉目里到这时候才露出许许愁意来。
    周乐的人马他看过了,营地也去过,果然如父亲所言,胡儿气重。这还是精选的人马,周乐压得住,待后头二十几万人过来,良莠不齐,一个安置不好,就是祸患。五郎是不烦这些,他一向天塌下来当被盖,也就周乐进城露过一面,就自回营去了,和见了鬼似的……说到底还得他来伤脑筋。
    他看了周乐一眼,心里浮出许多诸如“今非昔比”、“士别三日”之类的感慨。他记忆里的周乐不是这个样子,从前那个陪五郎读书的小子……周乾忽然想道,这其实是正始元年之后,他们第一次相见。
    这小子一向讨人喜欢,从前就很能挑唆五郎给他出头。那时候谁能料到今日成就。
    然而——
    周乾问:“……要去见老头子么?”
    周乐道:“岂敢不去。”
    两人相视一笑,融了近十年的时光。周乾忍不住心里微动,想道:无论如何,总是自家人……
    周乐又低声下气喊了一声:“二叔。”
    周乾斜睨他。
    “有件事……要求二叔帮忙。”分明眉目未动,偏教人看出心花怒放来。
    周乾脱口问:“和公主有关么?”
    周乐找他帮忙,自不能瞒他——横竖也没什么可瞒的:“是。我和三、公主的婚事,恐怕还需要长辈出面……”
    周乾怔了片刻,心里竟有些酸涩,连迎面的阳光都刺眼了几分:没想到这让这小子做成了。虽然如今华阳公主是落毛的凤凰,那也不是寻常人家能够肖想的。他娶到七娘,已经是人人都说高攀,这小子竟能娶到公主!
    迟疑也只片刻,周乾立刻意识到这背后的好处:他娶了华阳公主,就是始平王的女婿,为始平王报仇立刻就名正言顺了。如果说从前始平王世子稳压他一头,那么如今婚事一成,就只压半头了。
    他手中人马、实力原本就胜过始平王世子……兴许这桩婚事,就是一早谈妥的条件?看来华阳公主和宋王确实已经完了。
    想到这里,周乾倒是没忘记再多问一句:“世子点头了吗?”
    周乐道:“世子如今伤重……”
    “有多重?”周乾目视他,“你给我交个底,免得在父亲面前露了马脚。”
    周乐低声道:“一应事务,公主可以做主。”
    “什么!”周乾失声。他早该想到、他早该想到,始平王世子何等骁勇的人物,就算是受了伤,也没有个让妹子孤身奔走,自己安坐后营的道理。莫不是这对狗男女软禁了他?不不不,华阳提及兄长时候的口气是装不出来的。那么、那么……所有的可能性排除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原因了。
    周乾在那个瞬间,在烈日下手足冰凉,他拼命压低了声音:“人还活着?”
    “人还活着。”
    “人在哪里?”周乾紧跟着问。
    “在军中。”周乐硬着头皮应道。三娘撒下的弥天大谎,他是不圆也得圆。
    周乾沉默了片刻,胯·下骏马长嘶了一声,他才发现缰绳勒得紧了,双手一松,猛地拽住周乐的衣领:“你……你能做公主的主?”
    他这一动作,后头亲兵团团围了过来,周乐目光一横,又纷纷退了下去。周乐并不惧与周乾对视:“二叔说笑了,我如何能做公主的主,公主有她自己的主意,她还要顾及世子。”
    周乾心里跑过去一万匹野马。
    却听周乐又低声道:“只要我们能进洛阳,便万一日后是她家三郎……那也是你我打下的江山,公主垂帘也就罢了,难道轮得到别个?”如果昭熙确然已经不测,这世上有亲疏之分,更有强弱之别。三郎年幼,始平王妃无尺寸之功,岂能容她上位。就不说她们姐妹有弑君之嫌了。这是他一早就盘算好的。
    周乾面色变了几变,难怪他爹不喜欢这小子,这个无君无父无法无天的东西,这才到哪儿呢,就想到大宝了。
    他沉吟了片刻:“公主……可是自愿?”如果日后当真是始平王府的三郎上位,相对于有过失的始平王妃,华阳公主确实垂帘的可能性更大,但是即便是垂帘,那也是公主,没有驸马垂帘的道理。
    周乐:……
    他生平为人冤枉次数也不算少,这么冤的还是头一次。苦着脸道:“二叔也是见过三娘的,三娘那么个性子,她不自愿,难道我能强她?我不过求叔公出面给我订亲,她身上有孝,成亲还得三年……两年多呢。”
    周乾见他苦得情真意切,如果不是事关重大,几乎要笑出声来。忍了忍,想道:这小子嘴紧,都这么多天了,问到始平王世子的不是一家两家,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每次都能瞒得滴水不漏,一直到今儿,才给自己透了准信,说到底还是当自己周家人——事到如今,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
    手下这才松了,又想道,也罢了,这小子能娶到公主,没准也能把老头子给忽悠了……
    黑着脸纵马走上几步,方才又道:“既然世子伤重,到时候就住在信都老宅,不过五郎那里,你还得去一趟。”
    周乐笑嘻嘻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周乾又给周乐指点了一二冀州豪强之间强弱和势力,有些周乐之前就有打探到,有些从嘉语、封陇、李家父子以及其余人口中也听说过。不过每个人的角度不同,看到的关系也有不同。
    同行到尽头,要分手时候,周乾忍不住再问了一次:“世子的伤……还能好吗?”
    周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肯定地回答:“这件事我不敢瞒二叔,世子的伤势虽然重,那也是一路动荡的缘故,待好好休养个三五月,就算不能再上疆场,那也是无碍的。”
    周乾道:“那是最好。”——最好这小子没有骗他。
    拨马去了。
    .................
    周乐次日下午去见的周昂,不得不和他打了一架。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事。搬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正始四年这混蛋还在玩弓箭呢,赌输了之后,倒是把槊给练出来了,那可是个要命的家伙。
    不过话说回来,他也不是来斗气的,结果是他挨了一槊,这小子也受了一箭。
    周乐的亲兵很担忧地等候在帐外,因为帐中不断传出来各种可疑的声音而胆战心惊:他们将军真是进去敷药而不是进帐受刑吗?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军敷个药能疼得鬼哭狼嚎——那还是他们将军吗?
    “……你好歹也是一军之主!不喊疼会死啊!”
    “……会啊!轻轻轻……轻点。”周乐觉得自己绝对不会是被槊打死的,要死也是死于这货的包扎。
    “要去信都?哎,怎么不多留几天,也好陪我多切磋切磋。”
    周乐:……
    他还想要命的,迷上了比武的周昂可真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还不如继续迷恋写诗呢。
    “对了我新写了——”
    “……什么,你和三娘子要成亲?”周昂愣了愣,“那敢情好,下次见面,那丫头可得叫我五叔了。”
    “那丫头也要回信都……要我沿途护送……给你壮胆?”周昂摸了摸下巴,果断拒绝,“男子汉大丈夫,还能怕了她一介妇人!”
    周乐凑过去,小声问道:“那我进城那天,三娘和你说了什么?”
    周昂“哼”了一声,手下用力,周乐杀猪般的嚎叫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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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槊这种兵器很难练的,练出来威力就很大,我记得隋唐演义里罗成他爹罗艺的兵器是槊,元稹吹曹氏父子横槊赋诗,讲道理,曹总并不以力气大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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