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纪事》英灵不远

    平心而论, 绍宗承认周小子讨人喜欢,连他那个素来不苟言笑的表舅都对他另眼相看——他才在表舅麾下几天!
    绍氏祖传的兵法大家,出过不少能人和猛人,虽然后来败落了。绍家的败落还不同于陆家与穆家,穆家不过是在朝中边缘化, 他家是在反复的建国、亡国和复国的轮回中耗尽了元气。
    但即便如此, 在用兵上他也绝对有资格瞧不上野路子出身的周乐。
    这时候森然道:“周将军, 你这是要造反?”
    “绍将军言重了!”周乐低眉顺眼地解释道,“也不知道谁传的谣言——”
    “谣言?还能是谁, ”姚平笑了, 打断他道,“周兄弟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那姚将军说是谁,”周乐丝毫都不动气, 客客气气地道,“你我如今都在绍将军帐中, 有绍将军看着, 谁也没三头六臂。当然我也知道姚将军丢了粮草心里头恼,但是那也不能血口喷人, 平白无故就说是我干的呀。”
    姚平:……
    他真是一口血。
    就是这小子,趁着他们杀人放火回来,黎明前最松懈的时候, 报复性地抢了他的粮草。这事儿明白得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 偏他巧舌如簧, 三言两语推了个干净, 横竖他是左也不知道,右也不知道。
    如今绍宗军营被围攻——他是幸灾乐祸,就算这小子再怎么矢口否认,跑出来闹事的总是他周乐的人没错吧。
    绍宗下不了台,他以为他能讨了好去!
    果然,绍宗冷冷道:“那如今这局面,周将军打算如何解决?”
    周乐道:“降军之所以如此,不过是心中惶恐。他们原不过是因为云朔连年饥荒而流离失所的牧民、猎户、军汉。如今秦州粮草吃紧,朝廷又撒手不管,害怕重蹈覆辙而已。将军允我出去安抚他们几句,也就无事了。”
    姚平又大笑起来:“敢情绍将军派了这么多人出去,都比不得周兄弟金口玉言啊。”
    周乐微笑:“如果姚兄不介意,想要主动请缨,小弟也乐见其成。”
    姚平:……
    “都给我闭嘴!”绍宗厉喝一声,又道:“周将军不是一向都不赞成投靠洛阳吗?”他早就想和洛阳那头握手言和了,然而反对的人不少,周乐就是最激烈的一个——他也知道粮草吃紧!朝廷不拨粮,难道他能凭空变出来?
    周乐道:“王爷提携之恩,周某没齿难忘。”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姚平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跳出来道,“周兄弟这么没齿难忘,也没见南下追杀宋王,还不是靠了武威将军——”
    这个话周乐简直懒得驳他,他也知道姚平是个浑人,犯不上与他说道理,就只冷冷看了他一眼,作罢。
    姚平居然被他这一眼看得无端心虚起来,奇怪,他又没说错什么,心虚个什么劲。
    姚平不明白,绍宗却是明白的:无论杀始平王的是不是宋王,都不过是刀,德阳殿里那位才是握刀的手。但是如今他是天子,他有什么办法?他追随始平王多年,与昭熙情同手足,难道不比他周乐的感情来得深?
    难道他不想报仇?
    问题是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要他指望三郎?三郎才多大,他会走路了吗?就不说三郎也下落不明了。眼下是几十万大军,几十万张嘴,每天问他要吃的,那才是眼前当务之急。筹不到粮草,大伙儿一起玩完。
    绍宗是战将,并无经世之才,这焦头烂额,又赶上这些流匪竟然敢给他逼宫——这他妈是要造反啊!
    他要真放了周乐出去安抚,他威信何在?这次安抚住了,下次呢?下下次呢?
    他要是受了他们要挟,依赖周乐来解决这场危机,那这军中主帅到底是他呢,还是周乐?绍宗沉默着,眉目却越发锋利起来:这场危机当然是周乐的谋划;抢姚平粮草的当然也是周乐;反对与洛阳和谈的,还是周乐——这小子到底要做什么?
    杀了他,他想。
    把人都调过来,镇住这些不安分的东西,杀鸡儆猴——杀一千降军的威慑力都不如杀周乐一个。
    杀了他!
    周乐看着绍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响:要糟!
    可惜已经迟了,绍宗打定主意要干掉这个碍事的家伙:“来人!”他叫道,“拿下周将军!”
    周乐被推出军营的时候,云层已经厚得像岩石,严严实实遮住了天空,把远处直刺苍穹的孤峰衬得几分悲壮。绍宗能有这等决断,实在在周乐意料之外。
    可惜了。
    他原本是想从绍宗手里讨个调令——毕竟绍宗是始平王指定代理人,名正言顺。
    周乐环顾四周,距离他最近的是绍宗调来的亲兵。绍宗麾下多为始平王旧部,始平王旧部人数不如降军,但是装备精良,加上行之有效的指挥,战斗力就不是群龙无首的六镇流匪可比。
    只能仗着人多了,周乐默默盘算着。
    他身后执法的将士手持虎头刀,也在默默盘算——他盘算的是行刑的时间。
    随着沙漏一点一点落下,所有人心都提了起来,蠢蠢欲动的降军,严阵以待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打算喋血,多少人打算拼命。
    一触即发的形势,恰如一触即发的天气。忽然间人群中起了骚动——这时候的骚动,戳在一触即发的人心上,几乎把所有目光都引了过去。那像是突然出现的一匹快马,马上银枪白马的少年身姿挺拔。
    顷刻就逼到面前来——其实并没有那么近,但是因为马快,几乎所有人都错觉那人是直接冲到了面前,错觉以为他们看清楚了——其实尚有十余步之遥。
    六镇降军也就罢了,守在周乐身边的亲兵不知道多少人脱口叫道:“世子!”
    “世子殿下!”
    不知道多少人泪流满面,几乎要跪下去亲吻脚下的土地:是世子、世子还活着!
    然而始平王世子并不说话,然后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如同他的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又消失了。
    一片白绫,孤零零从空中落了下来。
    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白绫上鲜血淋漓一个字:仇。
    “轰隆隆——”随着白绫落下,一道闪电撕裂天空,像剑,横亘一干人心上,随即,大雨倾盆。
    绍宗是百战之将,照理便泰山崩于眼前也不会变色。但是这时候他坐在座上,捏着酒杯的手在抖。
    出现得太巧。
    兴许是伪造,横竖谁也没有拿到那张白绫。
    血淋淋的字。
    隔了这么远,谁能够看清楚。
    他心里反复着这些念头,像七八只葫芦在水上,按下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他这帐下昭熙的亲兵不少,昭熙回洛阳时候亲手交到他手上,他还记得他当时的笑容:“都是好儿郎,表哥莫要亏待了他们。”
    他当时一口应道:“阿熙说的什么话,他们是你的人,待你回来,自然还归你。”
    那时候他们并肩看红日遥遥落下,意气风发——谁料他一去不复返。绍宗比昭熙大七八岁,很小就跟了始平王,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洛阳和平城,莫说华阳姐妹,就是王妃都拜见得不多,但是和昭熙,几乎就和亲兄弟一样。
    始平王父子死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也是用了全部的力气才稳得住,才镇得住。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这个时候,他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这上面——用在镇住这些骄兵悍将,保住云朔不乱上面。
    一直到这时候。
    外头纷纷攘攘地喊“世子”、“世子殿下”,他才忽然惊觉,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哀悼一下,这个被他当做弟弟的年轻人。英年早逝,将军难免阵上亡。但是他还那么年轻。他死得……得有多不甘心啊。
    所以他最后给他一个“仇”字。
    突如其来,又突如其去,留给他一个血写的“仇”字。
    如果是真的话。
    他都不等他出帐,不等他去见他最后一面。绍宗忽然惶恐起来,也许他其实是怨他的吧,怨他不给他们父子报仇。他父子这样信任他,把所有的人马都交給他,让他节制一方,他却不能为他们报仇。
    所以在他要杀周乐——那个矢志报仇的小子——的时候,他的魂灵从幽冥之地回来,回来告诉他,要以血还血,给他报仇。
    绍宗几乎是苦笑着看自己的手。他这一生,原不过想安安稳稳阵前杀敌,挣个封妻荫子。他自知不是经天纬地之才,也没有天高地厚的野心,他唯一会的,唯一擅长的,不过是打仗,安安稳稳地打仗。
    报仇太难了。与朝廷为敌,做乱臣贼子,乃至于落草为寇——那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有过那样一些为天下而战的祖先,他们的勇武与梦想,耗尽族中精血,到他,已经只想安安稳稳做个人臣。
    何况也许是假的呢,即便是——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出现?军营自古煞地。隔得又远,军中能有几个识字郎,能认出昭熙的笔迹。虽然他们都说是、他们信誓旦旦地说:“就是世子!”
    如果是真的呢,绍宗翻来覆去地想,也许是假的……直到周乐被领进帐来。他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绍宗犹豫了片刻,亲自上前去给他松了绑。
    退回到座上,沉默良久。他倒是没有想过要问周乐看到了什么,他嘴里的话,自然是会朝他有利的方向说。何况在场他自己的亲兵也足够多。一个两个可能眼花,几百上千人,焉有眼花之理。
    人,是确确实实出现过了——无论真假。看周乐这个表情,也不像是早就知道。当然并不排除他演戏。
    索性什么都不问,只问:“周兄弟打算如何安抚这些六镇降户?”
    周乐也迟疑了片刻。在他看来,绍宗多少会问上一两句的人,他直接就跳了过去。不知道是信了呢,还是不信。思来想去,还是赌了一把,说道:“秦州如今地少人多,不是久留之地。”
    绍宗看了他一眼。人人都知道秦州不是久留之地。
    “我想问将军讨个调令,”周乐道,“调我部转进冀州就食。”——这里没吃的了,我打算带我的人去冀州讨口吃的。这是客气的说法,其实就是问绍宗要了冀州做驻地。谁来提供粮草?冀州税收。
    换句话说,他是彻底不指望朝廷了。
    如果没有方才的意外,这句话能让绍宗焦躁:冀州又不是他的地盘,没有朝廷的调令,他一个镇北将军,哪里能把麾下调到河北去!
    但是他明白周乐来问他要调令的原因:除了本身镇北将军的官职,又如今是代理始平王坐镇云朔。当然要仔细说,始平王其实也没有这个权力,但是从来始平王仗着太后,这种事先斩后奏没少做。
    当然周乐要这个调令,主要还是为了防备同袍:有调令在手,他就是名正言顺奉命行事,他去了,其余人就不能跟他去河北抢地盘。
    绍宗道:“我给你调令,冀州可以不理。”莫说他的调令,就是朝廷的调令,在冀州那个豪强林立的地方,也不是特别好使。
    周乐道:“末将明白。”他又换了称呼。
    绍宗没有理会,也不叫人,自己取笔墨写了调令,拿印的时候怔了怔,终于没忍住问:“那个字、当真是阿熙的吗?”
    他知道周乐在昭熙麾下做过亲兵,虽然不是太久,未必就见过他的字。
    周乐料不到他先前不问,到这临门一脚倒又问起来。想了想,说道:“末将惭愧,其实看得不是太清楚。那血……书落下来,很快就不见了。”
    “人也说不见就不见了。”绍宗叹息一声,抓着印按了上去。
    周乐提着的心,到这时候方才落实。却道:“那人……虽然有些距离,但是样子……确实是像的。”
    绍宗“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兄弟一场,他不见他,也是一种惩罚。
    “我知道将军的难处,”周乐拿了调令,忽又说道,“我先前听说世子妃有孕……世子没了,能保住世子妃和小郎君也是好的。”没有人知道世子妃生的是男是女,是生是死,但是话总会往好边说。
    “你去罢!”绍宗催促道。
    周乐回到帐中,雨已经住了。第一眼看到帐中女郎,不由摇头笑道:“却哪里来的胆子!”
    李愔问:“将军调令到手了吗?”
    周乐扬了扬手。
    李愔问:“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周乐点点头,“免得夜长梦多。”
    李愔应了声,出帐安排。半夏捧了干的衣袍过来,伺候他换上,案上姜汤,兀自热气腾腾,周乐喝了一口,笑道:“半夏是越来越能干了。”半夏哪里敢应,退出几步,当了瞎子和聋子。
    周乐喝着姜汤打量嘉语,看得出是卸了妆。这时候来看,又怎么都不像了。大约是离得近的缘故。当时骑在马上,掩饰了身高上的不足。盔甲撑住身量,再加上兜鍪修饰了脸型——剩下眉目总是好收拾的。
    猛地一笑道:“眉倒是不需另画了。”
    嘉语:……
    这瞧了半天,就冒出这么句话来。
    其实乍看,嘉语和昭熙确实不太像,但是真把五官零拆了,一件一件来分析,却又各有酷肖之处。这大约就是一母同胞的好处了。
    莫说周乐,李愔当时也惊了个目瞪口呆,脱口问:“难道公主……难道公主一早就打算这样做了吗?”
    嘉语当时从容应道:“虽然同是父亲血脉,但是三郎尚小。就算前线将士为他拼了一腔热血,也不知道其中艰难可贵,但是阿兄就不一样了。不说阿兄在军中人望,就单论他日酬功,也比稚子公平。”
    李愔道:“可是世子已经——”
    “我阿兄还活着。”嘉语斩钉截铁地说。
    李愔:……
    如果昭熙还活着,无论如何,周乐不可能不与他这个谋主通气。难道是华阳癔症了?心里不由生出怜意来。灭门的惨痛,他尝过。也并不戳穿她,只委婉道:“那也须先找到世子再说。”当真昭熙仍在人世的话,号召力自然强过三郎百倍。
    一念及此,他算是明白为什么华阳提及汉光武帝了:始平王府三郎的优势在于名分,但是汉光武帝同样是远支。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三郎那点名分的优势算不得什么。看来华阳是有心扶同胞兄长上位。
    那当然是好的,如果昭熙仍在人世的话。
    “阿兄在洛阳,不得脱身,”嘉语道,“如果他能在河北,李郎君意下如何?”
    这个话嘉语先同李愔说了,这时候倒不急于和周乐说,但是周乐也猜到几分。
    不过出发在即,难得这最后片刻闲暇,周乐也没有提的意思,只笑吟吟与嘉语猜谜道:“我猜,那马下布有地道?”——拥簇在四周的人手自然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将不明真相的群众隔离在真相之外,三娘抛出白绫血字,地道打开,直接下去,在外人看来,不就和“突然消失一样”吗?
    “一时半刻哪里挖得出地道,”嘉语没好气地说,“就是个坑,大坑!”坑上盖了木板,简单的机关,一翻就下去了。那坑极深——掉下去才知道有多深,嘉语很怀疑挖坑的人从前是猎户,还是专捕老虎的那种。
    周乐想了一下当时情形,忍了忍,问:“摔疼了?”
    “那倒没有,底下还有马呢。”嘉语道。
    “那马做错什么了,三娘要这样对它?”周乐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
    嘉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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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绍宗真敢拿人开刀小周也是有点意外……
    小周还是很信任李12能搞定这个事,只是没想到李12拿去考验三娘了。
    慕容家其实不好说兵法大家,不过慕容家建国复国和亡国的本事,在魏晋南北朝没有对手(太绝望了)后来基本上元气耗尽……
    就只剩下吐谷浑一枝独秀坚持到了唐朝了……(啥时候灭亡的我没留意)这个顽强堪比小强的姓氏,为大众所知的不过一个慕容冲而已。
    慕容复:还有我。
    慕容垂:真他妈活见鬼!(慕容垂13岁打得高丽鬼哭狼嚎,是个狠角色,他和前后两任妻子的故事也是狗血得不行……居然没慕容复名气大TAT,金庸写慕容复就假托他的后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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