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46章 惊为天人

    姚锦之先是吓了一跳,又想起了什么,忙翻过尉道渊手掌细看,果然,那手上是触目惊心的几个血窟窿。自己手腕上的血便是打这儿来的。
    “是小人疏漏了!小人该死!”医馆的大夫哪里治过这么严重的外伤,伤者又是高官子弟,早慌得不成样子,刚才也没有仔细检查,只得不停赔罪。尉士英挥挥手,也不要他治了,命人小心抬了尉道渊回去。
    姚锦之站在医馆门口,看着尉府的人走远了,仍是没动。
    “人都回去了,别看了,跟我进去歇歇吧。”蒋庆良劝他道,见姚锦之好似没听到一般,他只得叹了口气,烦躁道:“余管家的车怎么还不来。坐我的车早到安国府了。”
    这是他头一次和姚锦之站一起而没有动手动脚。看见尉道渊纵身跳进着火的高塔时,他眼珠子快没掉下来。他自问能为姚锦之做到这个地步吗?当然是不能。他既没有本事更没有勇气。饶是他脸皮厚如锅底,此时也没了骚扰的心思,对姚锦之更是心生退意了。
    不多时,余成领人驾着一辆马车过来。蒋庆良看着姚锦之坐上去走了,全当他不存在一般,才长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回去了。
    信武府大管家余成是个沉稳精壮的中年乾元,余家世代为尉府家将,他年轻时随尉士英征战沙场,立下汗马功劳,负伤后上不了战场,解甲归田当了信武府总管,只留大儿子余凉生在尉远洲身边听命。当总管十多年,尉府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绕不过他,可以说是看着尉道渊长大的。
    他之前很是不能理解,一向知书达理的二公子怎么会为了一个坤泽如此违逆老爷,甚至把自己伤成这个样子。现在看到这坤泽公子的模样,便有些明白了。
    虽是满脸脏污,失魂落魄,那眼里流转的真情却是再明显不过。
    可惜他是安国公的儿子。信武府和安国府从来水火不容,看老爷气成那样,二公子真是情路坎坷啊。
    又想到大公子每次戍边回来,都要秘密地去青蕖浦会那个坤泽少年,余成更加叹息不止。自家两个大好儿郎,谈个恋爱怎么都这么不省心呢。
    远处应神广场的大火还在燃烧,姚锦之撩起车帘望着那腾起的烟柱,仿佛又听到了火焰爆裂声中尉道渊微笑着对他说,锦之,没事了。
    那一刻,少年的笑容驱散了他所有的惶恐,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安心得要涌上泪来。
    然而泪还未落,他已被少年紧紧拥在怀里,熟悉的青龙木香隔绝了周遭一切,烈焰浓烟咻然消失,百尺危楼也荡然无存。一刹那,他仿佛身处最安稳的所在,而非死地绝境。在那怀抱里,他又有了希望和勇气,还有对怀抱住他的人的信任。那是让他想交付全身心的信任。
    原来和结契的乾元在一起是这种感觉吗?这种可以战胜一切危难的感觉。
    不管是熊熊烈火还是百尺高塔,他来了,就一定能带他平安离开。哪怕是金钟压顶,避无可避之下,他仍拼尽全力护他周全,甚至不惜伤到自己。
    姚锦之闭上眼,隐约感应到尉道渊微弱的气息从远方传来。他从没听说过乾坤之间存在任何感应,即使正式结契也不可能有。可是尉道渊没有骗他,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
    或许他们之间确实有不同寻常的缘分?
    这感应因临时结契而起,大约过不久也会随着临时结契的失效而消失,但他知道,少年在他的心里终究是不一样了。
    ————
    从第一声爆炸响起时,乌斯纳的神色便警觉起来。
    这些魁胡人,也太会挑时候了!
    当初只说潜进来刺探情报,可没说要搞这些幺蛾子。如果永昌追查,难保不会牵连乌逊使团。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虽然他方才说得猖狂,但眼下和永昌撕破脸还太早。魁胡兵力强悍,永昌刚打了胜仗,正是国力强劲之时,这两国势同水火,胜负难分。对乌逊来说,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上策。
    何况魁胡人也没有把乌逊放在眼里。在魁胡做质子的那几年,他可是把魁胡大法汗耶骨尔看得一清二楚。这人的野心太大,青盐泽以东的广大草原已经满足不了他了。
    乌逊与魁胡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一旁的姚炳德惊慌失措,扶着栏杆一会呼喝这个,一会使唤那个,也不管上面火势正旺,早早叫来了车马,要拉着乌斯纳一起走。
    乌斯纳嘴上应着不急,冷眼看着那火越烧越高,姚丞相也越来越不知所措。他心里嗤笑,只觉得这胖丞相活像个大肥羊,领着一众羊群官员,只一把火就被吓得咩咩乱叫,犹不知自己的国家已是群狼环伺。
    底下忽然传来阵阵呼喝与踏步声。乌斯纳朝下一看,一个黑甲将领端坐马上,长鞭高举,正指挥着兵卒围住火场,维护秩序,保护百姓撤离。更多的兵将沿街而来。很快救火的救火,救人的救人,场面渐渐稳定下来。
    武官的反应倒是挺快。没什么好看了,乌斯纳撩起衣摆,起身欲走。姚炳德见他总算要走了,忙忙招呼,却见他突然又停下了。
    乌斯纳抬头看向火塔最高处,目光锐利。
    只见塔顶金钟旁一个人探出头来。竟然是个女子,脸上被熏得污黑都能看出几分丽色。底下人群一阵骚动,看来也发现了这人。
    这下可好玩了,永昌人要怎么救这女子呢?乌斯纳翘起一边嘴角,靠着栏杆,等着看这混乱如何收场。
    不过很快他就不再轻松了。少年神来一箭惊才绝艳,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乌斯纳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之后那少年施展轻功上塔救人,一番动作更是利落矫健。
    “那救人的是什么人。”他问姚炳德。
    姚炳德见场面控制住了,也不慌了,眯着眼好不容易辨认出来,喘气道:“呃,,应该是信武府的二公子尉道渊。”
    “那被救的女子呢?”
    “这还真不知。不过既然是尉二公子救人,看他那般紧张,想来应是他的大姐,信武府的大小姐。”
    信武府尉氏?永昌如雷贯耳的战神尉远洲的弟弟吗?怪不得魁胡人要动他,真是小人伎俩。乌斯纳冷笑。
    有这样的少年英才,尉氏果然不容小觑。这便是守着羊群的牧羊犬了,只是这犬反被羊管着,就算有尖牙利爪,又能守得了多久?
    姚锦之那日回家之后,终是瞒不住,被姚炳德好一通教训,之后被禁足在祠堂中反省,还派了人严加看管,连姚夫人也爱莫能助。
    而外面也不太平。秋射大会当日,真武显圣观里镇着的魁胡金像不翼而飞,京兆府如临大敌,新上任的京兆尹派人把泷安翻了个底朝天。负责京城治安的泷安卫更是倾巢而出,上下追查,竟连个影儿也没找着。
    悬赏通告一直发到狼图关,但那几个魁胡探子却再寻不着。
    金像的丢失与神鼓塔的崩塌不了了之,在文官的弹劾下,当日轮值防务的将官皆下狱问责,负责京城守备的六军将领也被大批撤换。一时朝中武将人人自危。
    这一年正是北方大旱,粮食歉收。各处祈雨祭祀不断,也不见一滴雨水。
    算来应龙真神自十多年前南方水患后便未曾显灵。再加上迎神大会上的大火和神鼓塔的倒塌,民间一时谣言四起,人心动荡,对应龙真神的信仰已快如那神鼓塔一般摇摇欲坠,对自称龙神后裔的皇族更是怨声载道。
    ————
    这边尉道渊养伤,姚锦之被严加看管不提,没过多久,乌逊使节也以北方即将大雪封路为由,辞行回国。
    乌斯纳骑着乌逊特有的名马紫骥,行在永昌初冬的乡野间,一派潇洒惬意。
    送行的永昌官员回去后,他便离了携带大批赠礼的车队,带着护卫长呼瀚察和几名亲兵随扈拐入乡间小路,随性而行。
    他想再瞧瞧这个国家广袤的良田和壮丽的山川。与他生长的一望无际的草原不同,这片土地有太多风貌,蕴藏了太多的宝藏,而本该守护她的王庭却矛盾重重,自身都岌岌可危。
    数天前,那几个魁胡探子已安全出城。正如他们走时所说,换防后的卫戍部队看起来戒备森严,其实早有人为他们安排妥当。对乌逊使团的盘查也只是走个过场,根本无人疑心两者的关系。或许,有人怀疑,却也无计可施。
    可惜了那些忠心耿耿的。乌斯纳饶有趣味得想。
    前日饯行宴会上,他再次发难挑衅,提出要觐见皇族,否则就要将已谈妥的协议通通作废。当时群臣皆唯唯诺诺,只有一名白发文臣摔杯怒斥,指责他出尔反尔,言而无信。之后更直言质疑乌逊人与魁胡探子有所勾结,居心叵测。
    “出尔反尔?是你们先提出和亲,之后又犹犹豫豫。这也罢了,说我们与魁胡人勾结,你们有证据吗?我们乌逊驿馆可是由着你们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这样都没找到证据,就趁早闭嘴吧!”乌斯纳慢条斯理道,完全没把这老臣放在眼里。
    那老臣不怒反笑道:“好好好,你们有通天的本事,找了不知何方妖孽施了障眼法。此话我也不再提,诸位心里明白便是。”说罢目光严厉,扫过姚炳德方向。意有所指,十分明显。
    姚炳德没看见一样,摇着双手当和事佬:“太尉大人少说两句吧,这捕风捉影的事咱还是别提,别乱了人心。好好的饯行宴,又不是刑狱司,大家高高兴兴不好吗?来,吃酒吃酒。乐舞怎么停了?”
    乌斯纳但笑不语,就见那老者鄙夷地一甩袖,怒道:“奏什么乐!国势至此还奏这靡靡之音!”乐声刚起来又戛然而止。
    他又转向乌斯纳道:“三王子殿下来这几天,姚大人有求必应,陪着去了不少地方,想必应该满意了。只不知对我们永昌有何印象?”
    “嗯,,,印象嘛,”乌斯纳想了一会,由衷一笑,“贵国风光秀丽,物产丰饶,确实是个好地方。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没能见识神龙之子的风采,就这么回国也太遗憾了!”
    那老者广袖一挥,伏手傲然道:“这倒也不难,老朽便帮你了却心愿,带殿下见识见识,何谓神龙之子,神佑之国!”
    “敢问阁下是?”
    “太尉尉士英!”
    原来如此,乌斯纳心道,一直阻挠和亲,坚定主战的便是此人。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让向来傲慢的乌斯纳也不由升起一股敬意。
    之后尉士英果然带他见到了“神龙之子”。京郊校场上,龙骑虎贲射声各营将士,演军操练,排阵冲杀,气势如虹。尉士英展臂一挥,道:“永昌子弟皆是龙神之后,他们不分寒暑,勤练不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上阵杀敌,尽忠报国。有他们在这片土地便容不得他人觊觎!”
    乌斯纳眯起眼睛,秋日罕见的烈日下玄甲沉郁,刀光刺目,砂石飞扬如沙场。他仔细观察着,苍龙旗下,所见的军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场边各色弩机炮车横列,想必是威力惊人。
    这还只是京门六军之一的北军,若是尉氏精兵越骑军,实力又是不同。乌斯纳回忆着几年前的那一战。几年过去,永昌军队战力似乎更加强悍了。再加上以尉氏为首的一众武官,即便内患严重,永昌暂时还无法撼动。
    和亲一事最终也没有谈妥,倒是定下了几桩交易,毛皮马匹换茶叶瓷器,各取所需,也算不虚此行了。更何况临行前,那姚丞相偷偷暗示他,来年开春,和亲一事或可再议。他只笑笑,不置一词。
    正行路间,前方出现一座宏伟宫观。红瓦白墙,金龙饰顶,甚是气派。门头匾额上刻群山纹样,山中一个篆体“安”字。纹样底下三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会永昌语的随从仔细认了,道是踏云观。
    “好耳熟的名字,,好像是那姚大人的私家宫观。说是占卜很准,前日还邀殿下你去玩呢。”呼瀚察道。
    “他们这不叫占卜,叫求签。”乌斯纳纠正道,“想来定是装神弄鬼的伎俩。这丞相大人治国不怎么样,拜神倒是很上心,既然经过了就进去瞧瞧。”说着,乌斯纳带头下马进了门。
    这踏云观虽和寻常宫观一般山门大开,但因为是永昌国师林修静主持,从来只接待达官贵人,普通百姓连靠近些都被呵斥,门槛更是不许迈过。
    此时已近午时,门口处不知为何竟无人看守,乌斯纳一行人大摇大摆直入正殿,连一个道士也没碰到。
    众人一入正殿,皆睁大双眼。殿堂气势宏伟,四周装点皆是金碧辉煌,满屋香烟缭绕。殿堂正中,是足有三丈来高的应龙真神像,威武庄严,栩栩如生,使人徒生敬畏。
    众人哪里见过这般景象,正啧啧称奇,看得目不暇接。乌斯纳却忽然发现神像前的蒲团上竟跪着一个人。
    那人原先跪伏在地,听到动静,便似吓了一跳,起身回头。
    这一回头,整座幽暗大殿竟似朗朗生辉。乌斯纳只看了一眼便如痴了一般,目光再移动不了半分。
    眼前这人一身华服,眉目如画,娇颜如花,道是女子却多一分英气,若是男儿又多一分秀丽。一道日光如柱投在他身上,使他好似仙人一般,周身笼着一层薄光,在光晕与云烟中,那容颜看在乌斯纳眼中便更加如梦似幻了。
    乌斯纳身不由己上前几步,那人却是一扭头,快步闪入神像之后不见了。乌斯纳不由怅然若失,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才发现原来在神像后面还有一个小门,开了一条缝,不知通向哪里。
    他追出门去,只见门外是一处宽广庭院,两侧回廊曲折,连着殿堂重重,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随从们纷纷跟了过来。七嘴八舌道:“乖乖,刚才那是白鹿神妃娘娘显灵吗?”
    “胡说什么!那分明是个男子,看装扮就知道了。”
    “男子哪有那么漂亮的!若说是个姑娘扮的还差不多。”
    “别争了,”呼瀚察双臂抱胸,笑道:“男子雌雄莫辨,女子美若天仙,在永昌只有一种人。”
    “没想到朝堂上求访不得,竟在这里见到了。”乌斯纳微微扬起嘴角,冰蓝眼眸中荡漾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情。
    原来永昌的坤泽竟这般迷人。不知他是姚府何人,下次来时定要向那姚宰相讨他回去。乌斯纳想着,又深深望了庭院一眼,才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上路吧!”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踏云观,众人忙不迭紧紧跟上,仍不住低声议论。
    “坤泽吗?”
    “是坤泽吧!”
    “太漂亮了!”
    “真想抢回去做老婆!”
    “美得你!”
    一队人马呼啸而过,追赶官道上的大部队。谁也没留意踏云观后院里飘扬的皇家旗帜。这队人马没走多远,其中两匹渐渐慢了下来,随即掉转马头直向踏云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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