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赴荆棘》第11章 问神

    姚锦之信神敬神,可是对于求签,他只当是个游戏,一点也不相信。
    永昌道观的求签与别处不同。求签时,摇签者默念所求,摇晃签筒。摇出的签上没有字,全是天书一般的点画,那些道士便对照着卦书,按着摇签的时辰,求签者的生辰,逐个解出字,凑成签文。因此每支签的签文都是回答这个求签者此时所问之事,没有哪两支签是完全一样的。
    此种解签之法听起来很玄乎,信众也颇多。但是有任行阳的先例,姚锦之才知道,什么样的求签都是不靠谱的。
    任母刚有身孕时,任父曾去当时香火最盛的龙福观求签。花了不少银钱请道长仙师解签,姚锦之还记得任行阳告诉他签文时咬牙切齿的模样。其中几句便是:
    所生出乾坤
    所行越阴阳
    唯求心所向
    何惧法无常
    仙师的解释是,孩子不是乾元就是坤泽,而且将来必能有惊人之举,成就大事。
    任父盼乾元心切,把这签文当成鼓励,越加折腾起来。
    他买来大把符箓,烧成符水让任母每日服用,又不知从哪里寻到各种偏方,一股脑都用在任母身上,自认为就是法无常了。
    结果反害得任母身体日渐虚弱,产下孩子后再没有恢复,很早就去世了,任行阳最后也还是成了中庸。
    既如此,还求什么签?
    因此,姚锦之进完香,手中被姚母塞了一个签筒时,是极心不甘情不愿。
    他跪在踏云观正殿的万罗神龙殿里,耳畔是帝钟清脆的铃声与道士的念咒声,鼻端是上等降真香缭绕,四周金帐盖顶,红烛绕壁。
    神圣氛围中,姚锦之低头默念所求,看上去虔诚万分。
    “神龙在上,信徒姚锦之,求问将来姻缘如何。”
    停了一会后,“请您等会表示的直白些,不然容易误会。对了,最好能是七律,对仗工整,再有些文采,这样我就能题在扇面上了。”
    交代完了,念咒声还没停,姚锦之又开始神游。
    他在这神龙殿里便想到了神龙的传说。
    传说永昌国原是荒原千里,在上古之战中落败的蚩尤属族启族逃到此处,苟延残喘。助黄帝参战的应龙不忍赶尽杀绝,与启氏族长结下龙血之契,为其开辟沃土,打通江河,才得以建国永昌。
    此后永昌国从皇室到平民,世代供奉应龙真神。永昌皇族更是自称为应龙后裔,延续龙神血脉,不知真假。
    大殿正中,应龙神雕塑宝相庄严,肃穆沉静。
    这神像乃是一魁伟威严男武神。头生龙角,背生双翅,身批金甲,手中执一把直刃长刀,刀尖仗地,刀身下端刻着波涛汹涌,上段刻着火焰滔天,象征他司掌天下水系与天上神火。
    这尊神像足有三层楼高,已算十分宏伟,但据说皇家宫观真武显圣宫中的神像才是应龙真身像。比之又更恢宏大气。
    铃声与吟诵声同时停下,姚锦之收回心神,轻摇签筒,只听咯一声脆响,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却好似惊堂木拍案。
    竹签落地。
    早有小道士拾了去,一会功夫给译了签文来。
    姚锦之扫了一眼,不由一惊。满签上难啊,愁啊的,竟是大凶之辞。
    姚夫人不识字,见他神色不对,忙叫送去给仙师解签。
    此时,永昌国师,敕封正潢仙尊,踏云观道长林修静正闭目于静室打坐。
    一案之隔,当朝丞相姚炳德脸色凝重,踞坐端正。案上茶盏已凉,无人理会。
    “这么说来,北边的事你是非做不可了?”林修静轻抚手中的玉如意边说。
    他蛇眉细目,鹰鼻马面,不似凡人相貌。薄髯飘摇,鹤发童颜,说是道士,更像画上的神仙。
    “仙师可是怪我多事了?”姚炳德语气中不无恭敬。
    他从初次见面时对林修静便以仙师相称。然而他从不敢问对方岁数几何。现在看来,林修静的面容仍和十八年前一模一样。他也就更不敢问了。
    姚炳德能走到今天,少不得林修静出谋献策,施法相助。这人脸上常挂着知天命般的满足微笑,一派亲切随和,然而耍起手段时常常连姚炳德都不得不叹服。
    “其实他未必碍着你。大可不必下此狠手。而且这也是棋行险着,稍有不甚,全盘皆空。”林修静语气和缓地劝道。
    姚炳德顿了顿才开口。
    “虽是棋行险着,姚某为了天下苍生也愿意一试。从南郡得仙师相救时起,走到今日,我步步皆是棋行险着。真是应了仙师当年所解之签,‘富贵险中求,危路莫回头’。现下尉士英风头正盛,又处处与我作对。若是到关键时刻被他将上一军,才是功亏一篑,还不如乘早斩草除根。而且,,“
    姚炳德抬头看一眼林修静,见他并无不悦,才谨慎出口,“若是那双日同天之梦真如仙师所解,尉氏便是逆天而行,那便更不能留了。”
    林修静闭目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才道:“既如此便做得干净些,莫要留下祸患。”
    姚炳德忙应了,林修静又问:“秦王前日已从明神猎场回来了,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你有何打算。”
    姚炳德放松了些,道:“说来可气!外面都道这位太子殿下暴虐又好色,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没想到他身手倒是不错,派去的人都折在里面,白费了我不少高手。我就奇怪了,这明神山不过一座荒废猎场,他在里面能搞什么名堂。”
    “他岂止身手不错,这里也好得很呐。”林修静虚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你且不急,只盯牢他就是。你安插在东宫的人也给他杀了不少吧,当真是可惜了那些个美人,白白送了性命。”
    “是姚某小瞧了他。不过也不可惜。圣上看着呢,天下人的眼睛也都看着呢。将来的天子这般残暴嗜杀,谁愿意呢。”
    说着凑近了林修静耳边。
    “他若真有个三长两短,也无人惋惜不是。”
    林修静听了却是挑起一丝冷笑,幽幽提醒道:“你别忘了他的龙神血脉。”。
    “龙神血脉也是人,我就不信他一丝弱点也没有。”姚炳德说着只觉口渴,端起茶盏到口边发现是凉的,又放下了。
    “实在不成,就想法子让太子去趟鸣磬山,折损在里面最好。”姚炳德随口道。
    林修静听了不禁笑出声来,拍着手中玉如意道:“你想得倒不错。只是那鸣磬山可没那么好去。那是龙神之境,永昌皇族的试炼场,一辈子只成人的时候才去一次。他已是太子,自然不必试炼,也就不会轻易进去。何况他是被龙神选中的皇子,真进去了也未必就会有事。”
    姚炳德叹了一口气,“那只能再想办法了。”皱着眉头思量了一会,又说:“眼下仙师给宫中的丸药不要停,等圣上沉疴日重,仙师再给卜上一卦,催上一催,让圣上同意由我监国,到时有了颁布诏令之权,事情就好办了。”
    林修静笑笑,“这个好说。”又闭上眼轻抚玉如意。
    姚炳德仍觉不安,手指敲着膝盖,沉思半晌,摇头道:“姚某还是不明白,这太子殿下既无实权也没什么势力,圣上与娘娘的恩宠更是一点也沾不着,除了有个龙神亲定的虚名,什么本事也没有,肃王为何如此忌惮他。”
    “这个龙神亲定可不只是个虚名。你可知龙神是如何选择皇储的?”林修静慢条斯理说。
    “这,姚某只知道,每有皇子诞生,圣上便与娘娘二人携襁褓幼子乘孤舟入鸣磬山,孩子若被选中,出来时便会宣告天下。至于龙神如何选,,,怕是关乎天意,从来无人得知。”说着眼珠瞄向林修静,“难道,仙师知道?”
    “呵,与天意无关,不过是龙神的喜好罢了。他若喜欢,便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赐予神威。你可不要小看这神威。”林修静轻抚胡须,“世人皆知永昌王族是龙神后裔,异于凡人。但细说起来却是因人而异。太子被龙神选中,有龙威护体,连我都无法动他一二。”
    姚炳德听得仔细,心道仙师果然神异,如此隐秘之事也能知晓。又听林修静说:“到时肃王入京,他必负隅顽抗,惊动龙神,岂不棘手。因此乘早暗地里翦除的好。”
    “可是仙师不是说,护佑永昌的神气快要散尽,龙神已虚乏,行将消弭了吗?若非如此,肃王也不敢起这取而代之之心。”
    “我虽说过龙神将逝,永昌气数已尽,然而神明终究是神明,凡人与之相比不过蝼蚁。神哪怕只余一息,也可轻易将你我碾为齑粉,须得将变数降至最低,才可保万无一失。你在北方下手不也是为了稳妥起见。”他用玉如意点了点姚炳德。“脚下万丈渊,安危只一念啊。”
    姚炳德闻言,不禁打了个寒战。这龙神之威他确曾亲身体会。
    十八年前,他在南郡遮天蔽日的巨浪中挣扎,若不是林修静将他救出,他早已葬身鱼腹。林修静立在暴雨之中,周身却滴水不沾,低头俯视呛咳得面红耳赤的姚炳德,道:“神灵已舍弃他的信徒,公又何必为子民搏命?乱世将至,永昌将忘,还是早为自己打算吧!”
    姚炳德回首洪流。他要救的小童已被卷入波涛,连同整个村子一起,杳无踪影。一片汪洋中,只有他与这黑衣半仙二人,再无一个活物。
    这种经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一次。
    姚炳德忙点头道:“仙师所言甚是。姚某只想着如何使黎民百姓免于乱世之劫难,却忘了龙神之怒,若再起天灾,又是一场浩劫。”
    林修静应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再言语。
    姚炳德还是愁眉不展。数月前,林修静曾向他透露,梦见二日同天之象。十八年前预见的乱世就要到来,姚炳德仍觉筹备不够妥当,心里发慌。
    姚炳德踌躇了一会,声音压得更低,还是开口了:“姚某还有一事请仙师教诲。仙师当日所做的二日同天之梦,这二日究竟是指什么,姚某明白了才好谋划。”
    林修静不等他说完,袖子一挥,不耐道:“莫要再提了。此乃天机,因你我多年情谊才透露于你,再说恐伤我道行。何况你已经谋划得不少了,不要贪心不足反赔了性命!”
    姚炳德只得诺诺称是,不敢再多言。
    正在这时,外头小道士有事来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原来是拿了姚锦之的签文来求解。林修静展开签文瞧了一会,才摇摇头放回盘中。
    “小儿女长情也。”说着脸上又带上了平日里高深莫测的浅笑。
    姚炳德忙取了来看,口中默念着,眉头是越皱越紧。
    只见那签文写的是:
    天作佳偶世罕有,恩怨贵贱亦不愁。
    道是无缘却相遇,虽是有意难相求。
    山海云石皆作誓,一朝风雨别重楼。
    千帆阅尽归来处,身异心坚复旧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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