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莫憂莫憂唐伶》第201章

    寇準努力吸了口氣,對田婆婆道:“取我的朝冕來……啊,還有我的通天犀……我要穿戴朝圣。”形如風中之燭,隨時將滅。
    知夫者莫如妻,見此光景,田婆婆心中透明,寇公于時不多,在做最后的冠戴,以盡忠義,含淚吩咐周云嵐,速取寇公朝冕與太宗賜予的通天犀來。
    周云嵐淚水奪眶,掩面奔去,即將手捧衣冠進來,見一疊井然衣冠,仿佛又回到京師金闕,持笏叩主論朝綱、紫袍蟒帶議天下,寇公昏迷的雙目中立刻發出堅定而癡迷的光彩,使得整個人從死亡的邊緣又退回一步,周身籠罩著重生的光芒。
    寇公掙扎著要下床,無奈四肢沉苛無力,動彈不得,田婆婆與莫、凌一齊上前扶起,哆嗦著為他穿戴整齊,懸在生死之崖的寇公幾欲昏迷,又努力的提上一口氣,直到冠戴端正,這樣一位老人,他一生有功有過,功在社稷天下,澶淵之盟使宋金達成四十年和平,過在急功近利,大中祥符的奉承耗盡民脂民膏,可是在垂垂一線時,他心里念著的只有一個“忠”字。
    身為大宋臣,縱死朝天闕。
    被疾病吞噬得骨瘦如柴的寇公已無法撐起沉重闊大的朝服與禮冠,但是那種錚錚鐵骨與一腔忠烈正氣豈是一付衣冠可以承載?孱孱寇公撫mo著腰間通天犀,那是當年太宗所賜,寇公一直奉若至尊,或貶或遷都藏在身邊,每每捧在手中,憶起往昔君臣之義,淚水滔滔。
    準之一生,貴時輔君佐政,調和鼎鼐,安國定邦;踐時遠謫邊荒,草居寒舍,離京萬里。
    金殿上,諍言不饒人;陋室中,磨硯做詞曲。
    青春時,也曾三妻與四妾,盛宴歡筵到通宵;暮年時,有歸去回門、有離世早分,唯有千亦相隨相伴,送我終年。
    寇公思懷于此,老淚灑落滿襟,他顫顫巍巍的邁出一步,搖搖欲倒,所幸眾人相扶,寇公朝北而立,凝眸于案,長案居中,是一幅清墨如洗的松柏傲雪圖,莫憂只道寇公以松柏自喻,田婆婆卻明白,這幅圖原是先帝所賜。
    寇公撩袍掀闈,跪倒于地,五體投地,三叩九拜,淚落如雨,泣呼:“臣寇準天命已至,無以報圣主厚恩大德,今辭行,魂魄悠悠不西去,長留在宋佑我民。”
    佝僂的老人匍匐著,蒼蒼白發抵在地上,他的瘦弱的身軀微微顫抖,微弱而吃力的祈別卻猶如洪鐘巨鼎永遠的回蕩在人世長空。
    確如歷史所載,這位老人跪下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他虔誠赤心的仆拜,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扶著他的三人以及門口的數位親人,都屏聲靜氣,一動也不動,惟恐褻du了他的無上大禮,直到,田婆婆突然跪倒,抱住寇公,無聲而痛心的埋頭在他的肩膀。
    歷史在這一瞬間是停止的。
    千古一臣寇準走完他歷盡蒼桑的一生,以這種忠誠的剖白方式向大宋歷代帝君辭行,留給后世以無可比擬的風標與崇敬。
    莫憂、凌梓鳳雙雙跪下,拜倒在寇公的左右。
    門口,寨主苗千尋、周云嵐、長老紛紛跪下。
    小院外,雷州百姓,跪成一片,哭聲一片。
    遠處的山林中,一抹紫紅色的影子佇立成雕。
    六月的雷州,適才還艷陽高照的天空,陡然間光華斂退,烏云密布,雷聲轟隆,大雨傾盆。
    蒼天有情送君去,忠愍亦是大宋魂,歲月風云多變幻,萊公英靈傳千古。
    這一天的雷州,電閃雷鳴、風狂雨暴。
    這一天的雷州百姓,跪倒在寇公簡陋的小院前,或悲呼、或嗚咽,與天地一起,送別忠魂。
    與此同時,萬里遙遙的京師開封,也烏云遮天,午時正陽,驟然如三更半夜,雨從天降,澆透了富貴天子之鄉。
    年幼的仁宗皇帝龍心黯黯,負手于紫宸殿前,出神的看著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這是他登基以來的第一場大雨,下得驚天動地,下得透徹淋漓,仁宗卻覺得心口沉悶,隱隱有悲愴的哭泣之聲從雨簾之后傳來,這種虛無飄渺的哭聲讓年幼的新君也生出淡淡的傷感,他不知道,在遙遠的雷州,一位佐侍大宋三君的肱骨大臣溘然長逝,更不知道,這位大臣是身著朝服向北跪拜,向大宋君主奉獻了他終生的忠誠。
    慈寧殿的劉太后無由一嘆,憑窗看水流、隔簾聽雨聲,忽然吟出一句:“江南春盡離腸斷,蘋滿汀洲人未歸”,怔了怔,然后想起這是萊國公寇準的詞,峨眉微蹙,一時失了神。
    “只有天在上,
    更無山與齊。
    舉頭紅日近,
    俯首白云低。”
    未知寇公臨去之時,是否還記得五十五年前,自己七歲所作的這首《華山》絕句,此時的莫憂,低低吟出,痛徹心扉,從來不曾想到,有一天會親眼看見寇公離逝,莊嚴、肅穆、赤誠、耿耿忠心。
    眾人進屋,一齊攙扶著寇公起身躺回床上,雙目緊閉的寇公神色安詳,惟有面頰淚痕斑斑,曾因面臨夫君即將離去而悲痛得哭泣不止的田婆婆,此時反而平靜了,她靜靜的坐在寇公身邊,為他溫柔的撫平朝冕官服的縐皺,為他憐愛的拭去額前的灰塵與臉龐的淚漬,在她的眼中,寇公只是睡著了,只是睡得太沉了,很快,他就會醒來,那時候,云開霧散、風停雨止、煦日高升、百花嬌艷、百鳥和鳴,他還象數十年前那樣,風華正茂、氣宇軒昂、豪情滿懷、俠骨柔情。
    寇公,妾身追隨你已經多少年了,從花樣年華到雞皮鶴發,從執手相悅到送你息寧,一輩子,如水匆匆,再回首,無限感慨。
    寇公,我為你潛身為奴,我為你避居十年,我為你尋證昭雪,我為你奔波流離,終于再相聚時,你又離我而去,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計較那浮華恩怨,但求朝朝暮暮不分開,也少了此刻的追悔與遺憾。
    寨主苗千尋突然出門,喚來于剛,滿面痛怒,低聲吩咐,于剛領命離去,又叮囑長老速速安排寇公后事,長老抹著淚、哽咽答應而去。
    院外的百姓長跪不起,在風雨中哭泣。
    幾騎快馬踏雨而來,人群中不知誰嘶聲喊了句“丁謂”,陡然呼嘯如炸開了鍋,人們爬起來撲上去,于剛領著幾人押著一個錦衣老者還沒走到門前,已被眾人團團圍住,大家一面喊著“殺了丁謂祭寇公”“用丁謂的血為寇公送行”,近前的已撲過來又拉又扯,離得遠的擠不進來就紛紛丟鞋丟石頭。
    場面一片混亂。
    于剛雖也恨不得立時將丁謂一刀兩斷,可是寇公臨終前的“放了他”不敢不依,頗不情愿的擋在前面,向大家喊道:“大家安靜,丁謂生死自有寨主和千亦小姐處治。”
    哪有人聽得進去,又哭又鬧圍得水泄不通。
    寇公門前是一片黃土地,并無石板鋪排,平時尚為平整,大雨沖洗之下,泥濘不堪,無人顧及這些,啕啕悲哭與憤憤之恨淹沒了雷州百姓。
    長老聞聲匆匆奔出,一見即駭,雙手揮舞,示意散退,大家怒道:“打死丁謂再散不遲。”長老無奈,又回身請示寨主,苗千尋原意也是愿意殺丁謂以泄恨,不過見寇公剛剛閉目,皺了皺濃眉,領著周云嵐等人奔出,長老又叫了幾人趕去,十余人費力拉開民眾,將丁謂架出人群,帶回內室。
    此時的丁謂全然不是當初不可一世的晉國公了,須發皆白、形神憔悴,又遭囚禁、雨淋與毆打,青灰的臉上道道泥痕與水痕,嘴角滲出絲絲血跡,邋遢不堪,目光之中平靜而迷芒。
    進到屋里,丁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床上的寇公,也不是田婆婆,而是一襲青衣的莫憂,見到莫憂,丁謂的眼底閃過一線歡喜神色,瞬間又消于無形,流露出悲涼與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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