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200章 行刑前

    血，好多血，好多血从受刑者的身上喷出，流了满地，浸染了这里的土壤，染红了这里的天空——那天，比最美丽的红霞还要红，红的映出了血色，天上流淌着的云朵缓慢地流动着。
    整个天空都变得凝重起来。
    由七百人的血液组成的小溪流淌着，慢慢注入了旁边的渭水，一条渭水就像进入了染缸一般，慢慢地变了颜色……
    红了，刑场红了，天空红了，他目之所及的全部，都变成了血一样的红色。
    看着面前的景象，他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这里的血污太多，有些洁癖的他不堪忍受；又或者是因为这里的红色太红、太压抑，让人想起来一些很糟糕的往事……
    不，不要被面前的景象带偏了情绪，他看见的东西并非真实。
    “这不是真的。”他说，“现在我所见的，都只是心中的幻影——面前的景象，代表的是我心中的恐惧，而非真的会发生的事情。”
    “这番景象在真实中不会出现，它是假的，我不会畏惧这一切。”
    “所以我要斩破它。”
    于是他的手中出现了一把黑剑。
    他拿着黑剑，斩了下去。
    于是他面前的虚像猛地炸开了，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托着手中黑色的法剑，端详了它良久，没有说话。
    ……
    卫鞅猛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满的都是汗珠。
    前面，他做了一个很差劲的梦，梦里满满的都是血污，这让有洁癖的他非常不舒服。
    至于梦的具体内容，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血，全是血……
    再也睡不着了。
    他扶了扶额头，起身点亮了灯火。
    麻蒸稳定地燃烧着，他在灯下，看着自己的手记，若有所思。
    忽的麻蒸灭了，卫鞅走出门去。
    天亮了。
    他突然想起来自己说过一句话：
    “杜地的天，是该亮了。”
    ……
    杜地的天真的亮了。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晴朗，禁室的属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工作，从早上忙到了下午。
    杜地的那七百名死囚全都被公子向的军队押解过来了，这些将死之人，打头的是杜家家主杜津，旁边是杨安，在后面的，都是犯了大大小小罪行的杜家子弟，混杂在队伍里的，还有他们的家人，一副戚戚然的模样。
    公子向望着这么多人，叹了一口气：“这一下子下去，杜家怕是要彻底在秦国的土地上消失了——可叹杜家，秦国第一世族啊……”
    被绑着的杜津嘲讽地望向公子向：“蓝田君，莫非是在同情老夫？”
    公子向低声说道：“只是可惜杜家而已——但是杜家落得如此下场，是活该，怨不得别人。”
    杜津听得这话，愈发纳闷了：“你们都说活该，老夫想不明白，究竟我又怎么活该了？”公子向看着杜津这个模样便觉得心头生厌：
    “我真讨厌你这老家伙这番模样。”
    他厌恶地对杜津说。
    “蓝田君，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了？”杜津追问道，“你们都对老夫说，老夫该，可是老夫并不明白，老夫为什么该？”
    “老夫钻探一世，为杜家谋，让杜家成为秦国最尊贵之世族，老夫只是为杜家好而已，这有什么错？但如今，只不过是走错了一步棋被卫鞅斗败了而已，我都认输了，我承认是输在了他的算计上，但为什么这么多人说，我活该如此？”
    明明已经是将死之人，杜津却生出了不该属于将死之人的好奇心。公子向转身想要走，不想再理杜津，杜津却偏偏冲破队伍追了上来……
    “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公子向回过头来问杜津，“我还以为一口一个‘贱民’、把朝臣一个个都当做自己的棋子的杜家家主会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心知肚明呢？”
    “我做这些，难道有错吗？以前秦国世族不都这样？”杜津问。
    “难道没错？”公子向反问道，“不信你问问杜地的百姓，问问你口中的‘贱民’，问问他们，你现在这一切是不是活该！”
    公子向实在不想见那张可憎的老脸，拂袖而去。
    杜津回头，看着押解他的士兵，看着和他一起要赴死的杜家人，心下茫然了。
    他对着他们问道：“我，真的是活该吗？”
    人群沉默，良久的沉默。
    然后他们中间便爆发出了杂七杂八的附和声：
    “怎么会是活该呢？主君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能耐，那些人都是没能耐、嫉妒主君罢了……”
    “贱民就是贱民，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难道我们有必要特意对他们好？”
    “就是就是……”
    听着这些话，杜津感觉自己回到了真实——这才对嘛，自己是秦国第一世族的家主，怎么会犯错？
    要说错，那也是卫鞅的错，都是因为他，自己才落得了这样的局面……
    “不。”
    这时候杜津突然听到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蕴含着浓厚的仇恨，是他很熟悉的声音。
    他看见了杨安。
    那个看起来很怯懦的前任栎阳令，此时的脸上写满了愤怒，对着他的人低声吼道：“你该，杜津，你真的该，活该。”
    “大胆！”
    周围的杜家人纷纷怒斥道，尽管他们被士兵押送着，身上绑着绳索，但是仅凭语言，他们的声音依旧震的人耳朵疼。
    “小声点！”
    士兵怒斥道，躁动的人群这才安静下来。
    杨安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听到人群的声音，他只是盯着杜津，慢慢地笑了起来：“你利用了我这么长时间，甚至打算让我替你去死，保你的命——可惜你不能如愿，你马上就也要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杨安的笑容，带着鼻息，低沉又诡异，听得人暗暗生惧。
    杜津说道：“明明是你自己愿意替我去死的。”
    杨安答道：“我没有自己愿意，不是杜家家主，我怎么会站在这里？”
    杜津知道自己是真的对不起杨安——但他丝毫不觉得愧疚，恶狠狠地对杨安说着：“你也会死的！”
    杨安轻声说道：“我死了，没什么关系——我最开心的，是可以看着杜家家主，一起去死。”
    他想到自己的过去，一直淹没在杜家的阴影下，看着杜家的脸色行事，就算是仕途就此被终止了，还被杜家家主利用——想想那样乏味的一辈子，真是了无生趣。
    他要死了，他从未像现在一样活着。
    “你要是死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之开心——”杨安接着说道，“当然，包括我。”
    “你开心有什么用？你要死了。”杜津问道。
    “你问这个又有什么用？你也要死了。”杨安答道。
    ……
    七百人被押到了刑场上。
    卫鞅站到了高台之上，景监站在卫鞅旁边，双手握着定秦剑。
    他的身后，站着禁室的吏官，比如程式，还有更多的人。
    高台边缘，是公子向，看着高台下的百姓。
    百姓听说杜家的人要被处刑，都兴奋的扔了手中的农活，聚在这里等着看杜家被处刑。
    他们嬉笑着指着杜家家主，指着杨安，指着那杜家的好些人，骂道：
    “这些个高高在上的杜家贵人，今天也终于沦落到这种地步给我们看笑话了！”
    “他们真的很高贵吗？只是在压榨我们的时候显得很高贵吧！”
    “这些人也有今天？”
    “根本就是该得如此！”
    “对，该！”
    “活该！”
    渐渐地百姓们就激愤起来，难听的叫骂充斥在刑场中——他们在来刑场之前收集了很多石头，就等着在这个时候用。
    许多石头向着这些死刑犯飞过去——这些石头大多数没有打中，但还是有一些石头击中了目标，比如说杜津此刻的颅骨就被石头砸的砰砰作响。
    他觉得头昏脑涨，但是他的人还被绑着，只能任由着被这些石头砸……
    这些贱民，真有如此恨他？
    他迷茫地睁开眼睛，就又看见了小石子朝他打过来，噼里啪啦的像下雨——这些百姓用着自己所能表达的不违法的最大限度的愤怒，对杜家实行着报复。
    萧三一行人也混在了来围观的百姓里。他们都想亲眼看一看杜家的下场。
    田仲毫不留情的拣了个鸡蛋大的石头砸向杜津，可惜没有打中。
    田仲遗憾地长叹了一声：“便宜这老贼了！”
    “最终那一下，总不会便宜他的。”萧三淡然地答道，看向杜家家主的目光冷漠而决然。如果自己可以站在刑场上行刑就好了，如果他可以的话，一定要用那行刑的斧头砍下那老贼的狗头……
    看起来畏畏缩缩的王扬，也丢了一块石头向杜津。虽然杜津让他觉得害怕，但是仇恨战胜了恐惧。
    他恨杜津，彻骨的恨杜津。
    他也有表达自己愤怒的机会。
    所以他要发泄——他期望着杜津去死。
    不过百姓手中的石头很快就丢光了。杜津睁开眼睛，看见这些贱民隔着守卫打不到他了，他看着满地的石头，轻轻的笑了一声。
    贱民还是贱民，果然就只会这样玩闹两下而已。
    不过自己很快也就要去死了……
    杜津的心头有些落寞，他的目光转向高台之上。
    百姓也不叫骂了，目光一并转向了高台之上。
    卫鞅站在高台上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手中拿着一卷文书，看着下面，清了清嗓子，说道：“安静了。”
    于是整个刑场真的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沙沙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