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199章 心中结

    景监内心的些许想法，并不能打断刑场修建的步伐——不过几日，刑场便被修的有模有样。住在周围的居民好奇这是在干什么，便听见吏官对他们说：“这是在修建刑场。”
    “为何要修建刑场？”居民们问。
    “当然是为了处决罪犯啊。”吏官答道。
    “处置谁？”
    “杜家。”
    “是真的吗？杜家那些贵人，终于要受到君上的惩罚了吗？”
    住在这里的居民期望地问着吏官——他们受杜家之苦太久，每日所思所想，就是想着杜家在哪天遭到报应……
    而今天，报应就要来了？
    “是的，是君上，还有客卿。”吏官对这里的居民说。
    “什么时候？”居民问。
    “明天。”吏官答道。
    “这……可真是太好了。”居民赞叹道。
    居民兴奋地奔走相告，在当地管理这些居民的杜家人根本管不住这些居民，只能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跳脚：
    “乱了，乱了，全乱了——如果让家主看见如此情形，那该如何是好……”
    “你们的家主很快就能看到这里的一切了。”
    就在这个时候，那杜家人听见有人说道。
    他转身，看见了一个人——这人他认识，是这几天刚到这边来的禁室属员——不，不是，好像是栎阳宫的郎官，听名字，像是叫李任……
    李任看着那杜家人，嘿然一笑：“而且他还快要死了啊——你开心不开心？”
    “你——”那杜家人愤怒地望着李任。
    李任哼了一声：“再过几天，就有人来接管你们的活计了，我劝你不要太嚣张了，否则落下什么罪名还要麻烦我们审你……”
    “审我？”那杜家人脸上的神情惊奇起来，“那你现在就把我抓去审好了，或者把我抓到刑台上杀了，为什么还把我留在这里？”
    “来啊，来啊！”
    那杜家人叫嚣着。
    李任才懒得理这样的疯子，他走向卫鞅所住的地方，和守门的护卫打了个招呼，便径直走了进去。
    此时的卫鞅还在审阅简牍，看到李任走进来，抬起头来：“有事？”
    “卫鞅……”
    李任走到卫鞅面前，低声对卫鞅说道：“我有些担心——程式这几天有些不对劲。”
    卫鞅正了正身子：“他如何不对劲？”
    李任有些苦恼：“忙完自己手头的事儿就把自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谁和他说话，他也不回话，真不知道他怎么了？”
    “这几天我也发现了，毕竟是我手下的吏官……”卫鞅直截了当地说道，“这事儿我来管，你就不用操心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李任摇头，“没有想要麻烦你，毕竟你现在很忙。”
    “我作为上级，关怀他，是应该的。”卫鞅回答。
    ……
    到了晚饭的饭点，程式依旧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不和人说话。
    这几天他有事想不通，有心事堵在胸口，又说不出口，没有地方去问人。
    他认为，为民做主是对的，处罚杜家也是对的，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杀杜家那么多人呢？
    而且，明天就要杀了？
    七百人啊，哪条不是人命？为什么周围的人提到这么多条人命将要被处决的时候，脸上却那么的开心？
    杜地的百姓高兴，萧三高兴，王扬高兴，连那个死倔的田仲也高兴。
    李任也高兴，新来的蓝田君公子向也高兴。
    客卿虽然没有表现出高兴的神情，建立刑场的动作却一点也没慢下来，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要处决这七百人了。
    按理说他也该高兴一点，但是他真的高兴不起来。
    法不是该惩恶扬善的吗？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法却展现出了凶恶的本色？
    这一下，就是七百人，为什么向来脾气还不错的客卿眼皮连眨都不眨就将这些人判了死刑？
    为什么君上也同意了？
    那不是七百只畜生，那是七百个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处决这么多人，客卿真的下得去手吗？
    这样将他们判死的法，是不是也沾染上了邪恶的色彩？
    法明明是为了百姓好的，是有利于百姓的，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现在的法，变成了滥杀之法？
    “程式，再不吃饭，饭都凉了。”李任叩门，对程式说道，“你不吃饭怎么成？”
    “在下不饿，李郎官不用操心了。”程式闷声说道。
    李任生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今天你不吃也得吃，再不出来，我就把这扇门打烂、把你揪出来……”
    “你随便。”程式闷闷地说道。
    “你真是……”
    门外传来李任郁闷的喊声。
    程式想按照李任的性子下一步便要砸门了，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另外一个声音，程式听出来了，是客卿在说话：
    “住手！不是说了，他的事我管吗？”
    “可是，他连饭都不吃了……”李任焦急地说道。
    “我来和他说。”
    他听见卫鞅模糊的声音，然后他又听见了敲门声，比刚才李任敲门要和缓了许多。
    程式知道这是卫鞅在叩门，但他还是没有说话。
    “程式，听得见吗？”这是卫鞅在问他，声音平稳而有力，“你有什么话憋在心里，对我直说可以吗？”
    “我……”
    程式想说什么，但依旧说不出口。
    卫鞅沉默片刻，对程式问道：
    “你，是不是对我这几天的举动不满？”
    “是觉得我要滥杀了，还是觉得现在的秦法太严苛了？有什么你都可以对我说，我卫鞅不是听不进话的人。”
    “你不对我说也可以，但不管你心里憋着什么，都不能这样对待你自己的身体……是不是？”
    程式走到门前，伸手握住门栓。
    可是他并没有拉开门栓，只是低着头说道：“对的，客卿说的都对，我是真的觉得客卿滥杀了……”“七百人啊，说杀就杀，那我们变法，和屠夫又有什么区别？”
    程式轻声说道，抓着门栓的门愈发的紧了。
    “这一个月以来，你也参加定罪了，该当知道，这七百人，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卫鞅对程式说道。
    程式摇摇头：“可他们又不一定偏要去死……”
    卫鞅回答道：“秦律写的。”
    “……”
    程式无言以对。
    他知道客卿照秦律定罪并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他自己心里却别别扭扭的。
    七百人，终究是七百人啊！人命就如此贱如草芥吗？
    程式将门栓打开，推开门，看见卫鞅在门前站着，还有李任，都在等着他出来。
    然而此刻面对他们，他却想逃。
    “我不指望你立刻理解我说的话……”卫鞅说道。
    “客卿，我都明白。”程式打断卫鞅的话，“在下心乱，容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程式揉着头往远处走去，全然忘记了要吃饭的事情。
    他走到渭水畔，坐在河滩上，孤独地看着涓涓的渭水。
    夕阳洒在河水上，金黄的光芒在水面上涌动着，马上就要天黑了。
    而程式的心中依旧一片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该怎么面对客卿，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内心。
    “客卿，我还是想不通啊。”
    程式一声长叹。
    这个时候，程式觉得肚子饿，非常饿。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人，不是能够滴水不进的神。
    他突然想起来卫鞅的叮嘱——刚刚卫鞅还对他说过，不管心里憋着什么，都不能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的……
    是的，他不能，他得找些东西吃。
    但是现在还有饭吗？
    他望了望自己的周围，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边多了一碗饭、一双筷子。
    饭还冒着热气，下面垫着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里。
    程式都不知道这碗东西是什么时候放在自己身边的，一抬头，看见了李任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
    原来是他。
    程式的内心升起一丝温暖，然后，端起了身边的饭碗，默默地吃了起来。
    他没有看到身后不远处，卫鞅正在默默看着他，看着渭水。
    卫鞅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如是说道：“明天的渭水将被鲜血染红。”
    “你做好准备了吗？”站在他旁边的公子向问。
    “当然做好了。”卫鞅答道。
    “景监担心你。”公子向提了一句。
    卫鞅回答道：“他担心是应该的——但是我如果连独当一面的能力都没有，只会活在君上的羽翼下苟活，那趁早就不要变法了。”
    “不愧是我大秦的客卿。”公子向赞道，“渠梁的眼光，够毒的。”
    “渠梁？”卫鞅稍微愣了一下。
    “君上。”公子向答道。
    渠梁，是秦孝公的名字，公子向以前叫惯了这个名字，现在还是时不时的脱口而出。
    卫鞅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句话意味着面前这位蓝田君真正认可了自己。
    这之后两个人中间便没有那么多好聊的了——因为才认识不久，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这两个人便这样沉默着，走着，边走边看着渭水。
    眼看着这两个人就要一路走回自己住的地方了，公子向突然来了一句：
    “渠梁很要强，他如此信任你，你可千万不要让他失望啊。”
    “一定。”卫鞅轻轻笑了一下。
    公子向觉得卫鞅在夕阳下的笑容格外好看。
    于是公子向相信了卫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