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秦孝公》第95章 一群野人

    变法，才刚刚开始。
    这片秦国的土地，不仅仅有高高在上的国君，也不仅仅有着不可一世的世族，也不仅仅有着为国君效力的群臣，这片土地最多的人，还是那些平时沉默着的百姓。
    而百姓中间也是有区分的，不服教化的百姓，被称之为游民。
    在杜地附近，有这样一群游民，因了一年多以前的杜地发生的暴乱，他们无家可归，被杜家的私兵和属员当做暴民驱逐，逃离山野。
    他们本来是淳朴的农民，因为杜家所收的赋税过重而奋起反抗，在他们的奋力反抗下，杜家的私兵不值一提——他们曾一度烧了杜家家主杜津的书房，夺走了杜家粮仓里刚刚缴纳的粮食，眼看着反抗就要成功了……
    但谁知杜家竟然是拼了命也要将这反抗镇压下去，最终杜家惨胜，而他们这下勉强逃出生天的反叛者，也失去了自己的家。
    他们永远也回不到自己的家园，再也不能耕种自己的田地，甚至每天都吃不到饱饭，每天风餐露宿，搭着草棚子勉强过日子。
    只有在乡民接济他们的时候，他们的生活才能稍微好一点。
    但他们不可能在乡民的庇护下活下去，吃完乡民给他们的饭，他们就得跑，跑的越远越好……
    他们活的就像一群野人。
    他们也想做普普通通的平民，他们也想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然而在秦国第一世族杜家的压迫下，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做白日梦。
    听说最近秦国在实行变法，他们这样的人，也可以免去以前的罪过，一并并入普通人的户籍——
    这是多大的好处！他们正需要这样的法令，然后再开上几亩荒地借上一点粮过活，稳定的生活，这就有了……
    他们感激君上，感激那些把这法令拟出来的人，他们盼望着变法的好处能落到自己身上，不求太多，只求这一条法令贯彻了，他们的生活就能比现在好很多！
    而杜家，看起来也确实照变法的法令实行法令了。他们放出了风声，说他们这样的游民可以登记户籍，只要他们来。
    自然是有很多人相信了，然后他们乐颠颠的去杜家登记户籍。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
    第二天，这些没回来的人血淋淋的人头就挂在了城头。杜家人得意洋洋的宣扬着，说是抓获了当年被杀完的叛民，特杀之以儆效尤。
    城底下的人一阵唏嘘，纷纷为他们感到不值。
    这些被逼成游民的人这才知道被骗了——也是啊，杜家执行国君颁布的法令？那得国君求着他才能成行吧？
    他们这才明白，只要有杜家在，他们这些人就永生永世也享受不到变法的好处，甚至这辈子都见识不到什么叫变法了！
    “还记得子尸吗？”恍然中，突然有人念叨起来了一个一年多都再也没出现过的名字。
    “当然记得，怎么敢忘！”这些游民异口同声的答着。
    在一年多以前，是子尸煽动他们奋起反抗杜家的苛税的，虽然最后的反抗一败涂地，但是他们从来没恨过子尸——如果没有子尸，他们或许在当年的冬天里就饿死了……
    “子尸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那人低声说着，“‘天地生万物，圣人裁之’！”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了。
    那人得意洋洋的解释道：“就是说，我们天生地养，只有圣人才能决定我们的命运——杜家的那些贵人算什么圣人？他杜家家主杜津又算什么圣人？不就仗着有封地有权嘛，凭什么决定我们的命运？”
    “说的轻巧。”众人看着他，摇摇头，“可我们的命运，确实攥在杜家的手掌心了啊……”
    那人被说的一愣，仔细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脑门：“我们可以请一位圣人来裁断我们的命运啊！”
    “哪位圣人？”众人纷纷问道，“难道这天底下，除了子尸，还有别的什么圣人不成？”
    “有的有的。”那人点点头，“你看我们的君上，是不是圣人？”
    “那还用说！”众人附和着，“君上，是一等一的圣人！要不是君上没派给杜家兵力来镇压我们，我们早就被人杜家碾的渣都不剩了！”
    那人叫道：“是啊！我们去投奔君上，怎么样？”
    “君上……？”
    大家伙儿沉思着，然后有人说了：
    “蒙虎你就别开玩笑了……”
    “君上不收我们怎么办？”
    “像我们这样五大三粗的，君上也不稀罕我们吧……”
    众人中间逐渐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嘟哝，整个人群也变得沮丧起来：
    “那我们该怎么办？”
    “对了……”这时众人中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帮君上主持变法的那位客卿叫什么名字来着？”
    “卫鞅……卫鞅！”又有另一个人叫出了声，“这次变法，领着禁室帮君上草拟变法法令的就是他！”
    “这么了不起！”众人惊讶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客卿总理变法事务的，找他肯定能帮我们找一个好差事！”前面还在提议投奔君上的蒙虎这时候兴奋了起来，大吼一嗓子，“有谁和我一起走！去找客卿！”
    “我！”
    “我啊！”
    “蒙虎你别丢了我啊！”
    当下的众人纷纷吆喝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然而仍然有些人在原地犹豫不决着。
    蒙虎看见了，这些人的中间有萧三——他一眼瞥见萧三坐在那里。自始至终，萧三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盯着地面，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
    “萧三，别这么不开心嘛……”蒙虎拍了一把萧三的肩膀，“你说，你走不走？去不去找客卿？”
    萧三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闷声说着：“我不走。”
    “舍不得？”蒙虎问。“真的，舍不得离开杜地，舍不得离开这片地方……”萧三说着，“你们走吧，我留下。”
    “这里还有什么可待的？”
    蒙虎朝着另一边望着，那边，正巧能望见杜地的一角：
    “反正我们也回不去了……只要杜家在。”
    “我还是不想走。”
    萧三的目光稍稍抬起来了一点，和蒙虎望着同样一个方向：
    “毕竟，那里是我们的家，望着，踏实。”
    而在他们目光所及的另一边，杜地杜家府邸的书房里，杜家家主杜津坐在案前，忙着什么事情。
    杜津这间书房是重修过的，颇为光鲜明亮，但是，少了很多东西——那些东西都在当年被暴民一把火烧了！
    杜津一提到这些暴民就牙痒痒，恨不得将这些暴民碎尸万段！
    不过现在并不是将暴民碎尸万段的时候，杜津此时需要看的，是另外一份东西，就在他的手上。
    这是经杜挚之手转来的一份变法法令，加急传递，所以要比正式的法令到达的时间要快上那么一点。
    也多亏了杜挚这么一个好儿子，杜津才能早一些看到这份法令的原貌。
    默默的看完之后，杜津合上手上这卷竹简，默默的笑了。他的笑，没有声音，抿着嘴唇，嘴角微微的上扬，看上去，竟然多了那么些诡异感。
    从表情上，竟然看不出来这位白发花花的家主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他只是笑，默默的笑着，如果有人看见他的笑，绝对会被这笑容吓得不能动弹：
    “果然，前面那拨法令，只是逢场作戏罢了——这才是真正的变法。”
    “卫鞅……卫鞅？”
    他提到这个名字，笑容愈发深沉：
    “你想要这个变法法令执行下去，然后让新的法令万年万年万万年？”
    “笑话！”
    他嗤笑了一声，然后将法令丢到了案上，站起来，冷冷的命令道：
    “来人！”
    杜家的仆役从来都不敢怠慢杜津的话，此时几个仆役连忙跑了过来，问道：“主君……需要小的干什么？”
    “将这卷东西，给我原地烧了！”
    杜津厉声呵斥着。
    仆役们一看，竟然是一卷竹简——竹简，就是书了。杜津上次书房大火遗失了大量的书籍，这些仆役们还记得清清楚楚呢！
    结果，主君竟然要烧书？
    “主君，真的要烧？”于是他们狐疑的问着。
    “烧！”杜津颇为不爽的说着，“给我烧成灰……”
    “是。”
    仆役们领命，这就在原地将这卷记录了变法法令的竹简投进了火里……
    杜津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了，如果从栎阳传来了君上的法令，受了之后也一并烧了！”
    “是……”仆役们连连答道。
    看着跳跃的火苗和忙乱的仆役，杜津冷冷的哼了一声，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我将这法令烧了，我就不让你的变法万年万万年，你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