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从来不认识甘龙,也从未听过这个声音,他只是觉得这个声音拖拖拉拉的有些惹人烦,一回头,却看见一位老者端坐在那里。
然后,他想起来君上给这位老臣赐座的时候称谓是“甘大夫”,这才想起来这位权臣是谁。
他对着甘龙行了一礼:“敢问甘大夫有何见教?”
“客卿这意思,是不喜老夫提意见喽?”甘龙的眉头皱了起来,疑惑道。
看着甘龙布满阴云的眉头,卫鞅也无意去硬碰,只是低声说着:“不敢。”
站在甘龙旁边的杜挚发话了:“变法,乃国之大事,需得君臣共讨,方能决定秦国是变法还是不变法——客卿与君上一拍板,便决定了秦国未来的命运,不觉不妥吗?”
“对,这很不妥。”卫鞅答道,“这便是君上开这次廷议的目的——君上,你说对吧?”
秦孝公肯定的答道:“我之所以要开这次廷议,便是想要听听大家的意见,再决定是变法还是不变法,绝无刚愎独断之意,关于变法有什么问题,大家都可以问,卫鞅都可以答——当然,有反对意见,我也欢迎。”
甘龙与杜挚听着秦孝公的话顿时一愣。而王典却有了几丝小小的疑惑,他站出来一步,对秦孝公问着:
“臣王典有问。这变法真的对秦国有好处吗?有好处,好处有几何?与群臣有好处吗?与百姓有好处吗?与秦国,又有几丝好处?”
“变法对秦国是有好处的,这是当然。”秦孝公答道,“变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凝聚国力,是为了强大秦国——秦国强了,群臣才能从秦国获得更多的好处;只有秦国强了,兵马才能强健,百姓才能富裕,国富民强,做臣子的才能安心在秦国做官。栎阳令,你说,你是愿意在一个弱国危邦做臣子呢,还是愿意在一个强大的秦国做臣?”
王典思索了一会儿,低头躬身:“君上说的极是,是臣冒昧了。”
“可是变法又拿什么来凝聚国力,拿什么来强大秦国?”王典突然问道,“如果变法在刚开始就伤了秦国的国本,变法不就是无稽之谈吗?吴起在楚国变法,那可是全败啊!”
“现在,天下都将变法视作洪水猛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君上又怎么证明,秦国的变法与山东的那些变法——尤其是吴起的变法不一样呢?”
王典的一番话说的是义正辞严,也说出了在场对变法有疑问的所有臣工的心声——他们只听说过变法,却都没有变法的经历,而对这段经历的缺失,使得他们只能看到在关中以外留给楚国的那片阴翳,而对卫鞅的变法,可谓是知之甚少。
他们只知道变法有害,对秦国不利,就算它不坏,从它的破坏力来讲,也是可以倾危的物事,执行它,风险极大,而收获呢?
如果秦孝公和卫鞅无法说服臣工们迈过变法这道坎,那么,万事皆休!
而卫鞅恰恰是最明白这一点的。
朝堂中低声的评论逐渐响了起来,无一不是在赞同王典的意见。
秦孝公听着这些窃窃私语,望向卫鞅。
卫鞅对秦孝公的意思心神领会,对着王典说道:
“栎阳令担忧变法,那当然是好事。但是秦国变法,不同于列国变法,更不同于吴起在楚国的变法。栎阳令担心的是秦国变法,损群臣之利,让群臣心寒。”
“卫鞅说的对吗?”卫鞅的目光望向王典,只是直直的看着王典,直让王典觉得一股天然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但是王典知道卫鞅这目光对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平实的答道:“是。”
卫鞅看着王典的回答,很满意:
“而在我看来,变法的目的不是压榨群臣,逼迫群臣交出权柄——这样的权柄即使真的如愿交到君王手中了,那也只能快速的枯萎,变法,最重要的还是凝聚国力,强大秦国——也就是说,变法不论做什么,都要为强秦二字而服务。”
卫鞅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说到底,一个国家的国本是什么?两个字:农,和战!只有这两样强了,这个国家才算的上是真的强大。这两样国本,靠谁来实现?是百姓!变法,变的是百姓之法,变的是黎明苍生之法,让百姓喜农乐战、让朝堂政治清明、让君主言出必行,这样的法,才是真正的强国之法——而变法要通过朝中的诸位才能贯彻,在变法的过程中,还要多多倚仗诸位,诸位在变法的过程中自然会享受到变法的好处,又怎么会轻易让诸位寒心呢?”
卫鞅停顿了一下:
“当然了,如果诸位中间有蓄意破坏变法的人……那就不能怪国法森严了!”
王典望向卫鞅的眼睛,只看见里面一片肃杀,而卫鞅的神色却是平静如常,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家常事。
“那么……变法对群臣的好处,究竟有些什么?”于是王典问了,“”
卫鞅答道:“这次变法将会推出军功爵制,分为二十等,不但武将可以以军功封爵,文臣也可以根据自己在任的功绩,依照秦法,论功行赏!奴隶有军功,可以做平民,平民有军功,就可以封爵——任官不论其他,只论军功,只要诸位努力,都可以在朝堂上拼出应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如何?”
王典本来就是吏官出身,深知在这官场上升迁一级有多么不容易——若不是秦孝公看他上眼,他大概会在底层做一辈子的吏官头头,就此湮没无名……
而这新法,竟然推行这样一种制度?
这简直就是变法送给他的一份大礼!有了军功爵制,就是给了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出头的机会——论爵封官,论爵行赏,只要自己努力,赚到的每一分都是自己的。如果这样的制度真的在秦国推行的话,不但会大大提高秦国官署处置事务的效率,而且只要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对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只有好处,绝对——绝对没有坏处!
卫鞅看了一眼王典,又补上一句:
“当然,执行军功爵制之后,三年以内,没有军功爵位却空食君禄的人,那也只能请他离开那个官位了。”
这句话在群臣中间炸起了一丝小波澜。
“三年没有军功,就没官做了吗?这也太残忍……”
“嗨,我们做官都走到这地步了,连个爵位也混不下,那还当什么臣子?三年呢,三年呢!够宽限了吧?要是我在职三年连个爵位都挣不下,那不明摆着证明我无能嘛?我自己都觉得自己丢人……”
“说的也是啊!那我就没异议了……”
秦孝公听着群臣纷纷的言语,轻轻咳了一声,问群臣道:“诸位有异议吗?”
这下群臣才安静下来。
“如果变法真的能强大秦国,臣无异议。”
王典躬身向秦孝公和卫鞅行礼,然后退回了群臣的行列当中。
“臣无异议!”
群臣纷纷附和着,声音虽然有些稀稀拉拉的,但已经足够响亮,响亮到秦孝公可以确认群臣对变法至少在表面上是绝对没有异议了……
“那么……”
秦孝公想着该是时候开始宣读变法的法令了。这个时机,恰到好处,在此时宣布变法最为适当,秦孝公决然不会错过!
他正要将话说下去,突然,又有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
“臣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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